湘军
晚清中兴之治的促成主要的功劳来自一个群体,这一群体就是以曾国藩的湘军为主的湖南籍士人群体,其中还有一些与湘地或湘籍人士关系密切人物,比如李鸿章、骆秉章、鲍超等。曾国藩的湘军班底在晚清不仅击溃了太平军,而且创造了“无湘不成军”的神话,这一班底能够打败太平军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湘军和太平军区别在管理层
“湖南士子”、“湘籍官员”这类标签出现较晚,因为在整个明代和清代康熙以前,两湖合为湖广省,湖南偏处内陆。大湖与高山环抱,交通闭塞,经济文化欠发达,一直被视为荆楚之附庸。直到康熙朝湖北、湖南分省,雍正元年(1723年)两湖分闱,湖南独立举行乡试,从此,湖南的士子不需要长途跋涉冒着渡船毁于洞庭湖的风险去武昌应举,湖南人才方才蓬勃而出。至1840年,14位通过科举官至大学士、尚书、总督的湖南籍人士,其中12位是两湖分闱后出现的,包括曾国藩之前的湘籍官员领头人陶澍。
1811年曾国藩出生于湘乡县荷叶塘一个小地主家庭时,距两湖分闱近一个世纪。此时湖南士风激昂,学风纯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曾国藩和其他湖南籍同龄士人成长起来,为日后曾国藩组建“湘军系”团队做好了人才准备。
考察整个湘军结构,可以称之为“精英驾驭群氓”。任何一个军事集团,第一线冲锋陷阵当炮灰的,多为普通老百姓,或农民或手工业者和城市贫民。就这个基本盘而言湘军和太平军差不多,关键的区别是管理层,即高层和中层的构成。
以儒家理论为基础而建构起来的科举制度和乡村自治体系,打通了朝廷到山乡僻野的治理通道和信息通道——这是曾国藩团队能够建立起来的关键。就管理层而言,层层选拔的科举制,使曾国藩和其同乡师友,构成了进士——举人——诸生彼此关联同声共气的三级人才体系。基本格局是:进士在朝,即出任朝廷命官或在京或外放;举人在省,有举人身份的士子即使不当官也在全省有相当的名望,或聘为官员幕僚或聘为书院教师;诸生(即秀才)在乡,考不取举人的诸生成为本乡本土的绅士,维护本地秩序,与社会底层联系紧密,用现在的话来说“接地气”。这三类士人,因才华或运气差别而导致身份有差别,但他们之间有同乡、师友关系,因此在重大问题上能互通声气,彼此协同。笔者试以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此三位进士)、左宗棠、江忠源(此二人举人)、罗泽南、刘蓉(此二人诸生,罗由地方官荐为“孝廉方正”)为例来说明之。
遍布朝野的三级人才结构
这些几乎是同龄人的湘籍士大夫中,曾国藩的运气最好,地位最高。其28岁就进士及第,并遴选为翰林院庶吉士,38岁官至二品侍郎;而罗泽南命运多舛,其尚是童生时,即以大儒之名闻名湘省,四方设馆授徒,人到中年后才通过童子试取得生员资格。这些人属于价值观相同、话语体系一样的精英阶层,早年因为同乡关系而相识,多有书信过从,有些还是少年好友。如曾国藩登进士第前,就和刘蓉、郭嵩焘是一起就读于岳麓书院的好友。当曾国藩成为京官,并快速升迁时,他便很周到地照顾来京赶考的同乡,如任侠好义的江忠源落魄京华时,曾国藩一见视为奇才,遂订交。
湖湘人才在康雍乾三朝后开始喷涌的大势,以及曾国藩早年与同乡俊杰结交的机缘,加上他早登科第、仕途顺遂和理学名臣的人望,使他在巨变来到之前,已具有扭转大局、成为“中兴名臣”领袖的潜质。
曾国藩于咸丰三年(1853)在家丁母忧时接上谕为帮办团练大臣之前,湖南已经有了两块不错的湘军“试验田”。一为新宁江忠源所办的楚勇,早在咸丰元年,江忠源已组建楚勇赴广西与风头正盛的太平军交战,咸丰二年,江忠源在蓑衣渡设下伏兵,与太平军鏖战两昼夜。南王冯云山中炮而死,太平军溃逃,辎重尽被缴获。也是在咸丰二年,太平军进入湖南后,与曾国藩同为湘乡人的罗泽南和弟子王錱在家乡操练湘勇,以卫桑梓。所以日后曾国藩在其撰写的《罗泽南墓志铭》云:“湘军之兴,威震海内,创之者罗忠节公泽南。”在办团练前,罗泽南已建构了自己的学术理论,也有了起兵卫道的人员班底,而且与地方绅士的交往,使他获得了较好的社会声誉。湘中带兵立功的书生,如王錱、刘典、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澧、曾国荃、曾国葆等人,皆为罗氏弟子。郭嵩焘后来评价道:“曾文正公初募湘军,专依罗泽南、王錱。”
正因为这种“进士—举人—诸生”分布在朝野的三级人才结构,彼此联系紧密,才使得离乡14年的曾国藩,在初建湘军时,与湖南官场龌龊不断,却在民间社会具有强大的动员能力。在湘军屡建功勋,曾国藩成为手握重兵的湘军统帅并总督两江时,他和其他湘军系高层之间的同乡、朋友关系的底色依然没变。他靠朝廷授予的权力以及自身具备的道德威望来调度兵马,其他湘军系高层尽管官职比曾国藩低,但依然有着独立发展的空间。这种彼此有相对独立性而又上下呼应、相互支援的结构,在大乱之时是最为合适的——它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单个人的积极性、行动力和政令统一全盘统筹之间的平衡。
这一优势的反例则是:太平天国高层所形成的“君臣关系”,改变了早期传教时的合伙人关系,“君臣关系”必然导致“人身依附”与彼此巨大的不平等,影响到高层其他精英能力的发挥。可以说,洪、杨天京内讧、石达开出走是这一不平衡的高层结构之必然。
湘军的激励机制更优
就高层人士聚合的意识形态纽带比较,湘军集团高层高扬的是“卫道”大旗,如曾国藩《讨粤匪檄》所言:“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 ,《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
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这决定了湘军系高层一定是社会精英层——士人。而太平军的高层以“拜上帝教”这种借外来宗教之名杂糅本土怪力乱神的民间宗教聚合,其高层只能是处在社会底层的边缘精英。
太平天国永安建制时有六王:天王
洪秀全、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六人中洪秀全、冯云山是落第童生,杨秀清、萧朝贵出身贫民家庭,韦昌辉、石达开家境尚属殷实。但他们都是客家人,在土客矛盾十分尖锐的两广地区,是被主流社会排斥、饱受人数占优的土著欺凌的边缘人群。这种高层结构决定他们在早期有相当的凝聚力和极强的战斗力。借助“拜上帝教”,集团高层在早期吸纳的追随者一定是十分忠诚、不惧牺牲的“铁粉”(也可以说是“脑残粉”。)但随着“市场”越做越大,如不改变经营方针,单靠不计得失的“铁粉”是不可支持下去的。“铁粉”相信可以上天堂,可以忍受现实的贫穷,奉献一切私产过着平均而禁欲的生活。而到了后期,新加入的成员更多的是追求现实利益,不可能像早期的“铁粉”那样无怨无悔,再加上高层的腐化,这个集团不可能再具有强大的战斗力。
反观湘军集团,不但高层和中层组织结构优于太平天国,而且其动员理论和激励机制更优。太平天国的动员理论一是虚幻的宗教许诺,这只对虔诚教徒即“铁粉”有用;二是夷夏之辨,如《奉天讨胡檄》所言:“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此时满清已入主中原两百来年,“剃发易服”对一般士民的屈辱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而且满清统治集团在文化上已完全汉化;指责满清王室为胡虏夷人,自诩身为华夏正朔的洪杨集团却拜洋人的“上帝”,摧毁本民族的文化,逻辑上是相当的冲突。而湘军的动员理论和激励机制更符合当时中国社会现实,也更符合人性。其对社会精英——士子而言,号召的是“卫道”,孔孟之道是士子立身之本;对普通百姓而言,号召的是“保家”,保卫小家庭不被洪杨所破坏、吞噬。在具体的征战中,领军者可求令名、求官禄,普通士兵可求钱财,求富贵。这样的激励机制对大多数人更有效。
两个团队相比较,洪杨集团只可能市场越做越小,而湘军集团则可以越做越大。如果以足球队来打比方,
曾国藩率领的团队是“五星巴西”这样的成熟球队,小组赛时因大牌们进入状态晚,未免磕磕碰碰,到了后期淘汰赛,状态则越来越好。洪秀全
杨秀清的团队,则是一些非洲黑马球队,队员个人能力不错,敢闯敢拼。但全局观不强,战略思想不明,队员之间配合不好。这样的球队小组赛往往能惊艳,能爆冷,但注定走不远。
(本文原载于《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6月下,作者:十年砍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