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天京陷落,忠王李秀成领千余人护幼主突围,在南京方山丁村被村民俘获,献至清营。在清营,曾国藩亲审李秀成,并令其书写供词。于是,自六月二十七日至七月初六日的九天时间内,被关锁在牢笼中的李秀成以每天写七千多字的记录完成了一份供状(《李秀成自述》)。
李秀成写供状的目的是为了乞降求生还是别有隐情,已经成为了一桩历史公案。鉴于后世关于太平天囯正史和野史数量巨大、内容庞杂、事件真伪难辨,而《李秀成自述》为当事人手书亲述,多可与史料印证,是研究太平天囯重要依证。不过,诚如太平天国史研究权威学者罗尔纲先生所说:“《李秀成自述》是在即将被杀的囚笼之中写给敌人的。为着对付敌人,其中必有假话、假事。又是以每天七千字的速度,在九天内以迫不及待的极度紧张心情写成的,必有误记、误写的地方。李秀成只读过三年书,他的文笔是从《四书》和《古文观止》以及《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封神传》、《说唐》等演义小说学来的,所以他写的《自述》是一种半文半白的文体。李秀成是广西梧州府藤县人,他写的白话文,就夹杂有梧州府和浔州府的方言、俗语。要读懂这样的一部《自述》,就非加以注释不可。”
基于这个原因,罗尔纲先生为现存的五万多字的《李秀成自述》做了详详细细的注释。但基于篇幅原因,本文不全录原文及罗老的注释,而是在原文和注释之上做一些摘录和翻译,让大家大致了解太平天国的发展过程,及李秀成被捕的详细经过。以下,即为摘录和翻译:
天王在家时,兄弟三人,长兄叫洪仁发,次兄叫洪仁达,天王名洪秀全,同父异母。长次兄都是前母所生,洪秀全是后母所生。长次兄在家种田,洪秀全在家读书,同冯云山二人同窗书友。有一天,天王忽然病了,昏死了七日,还魂醒来之后,讲的都是天话,劝世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称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天王是广东花县人氏。从花县上到广西的浔州、桂平、武宣、象州、藤县、六川、博白,有数千里之遥,天王常在深山内密藏,密教世人敬拜上帝,聚集了很多人。这些人中,想要建立国家,有深远图谋的人,有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天官丞相秦日昌(即秦日纲)六人。
道光二十七八年(1847-1848年)上下,广西贼盗四起,扰乱城镇。各居户多有团练,团练与拜上帝之人,两有分别。拜上帝人与拜上帝人一伙,团练与团练一伙,各自争气,各自逞强,因而逼起。起事之时,团练与拜上帝之人同村,亦有一村隔一村者,故而聚集。
道光三十年(1850年)的六月,在金田花洲、六川、博白、白沙石四个地方不约而同在同一天起义。起义之时,天王在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内密藏,并无一人得悉。那时东王、北王、翼王、天官丞相都在平南县所管的金田山人村,与藤县相连。起义的地方,和我家西隔七八十里,都是很难行走的山路,此时,我在家里知道金田起义的消息。
金田村的东王,派人马来花洲,接天王到金田会集。到金田村以后,转移兵营上到武宣县的东乡三里,招齐拜上帝的人,招齐武宣县东乡的人,又到象州招齐拜上帝的人马,仍然返回到金田新墟,屯扎了数月,分水旱两路向永安州进发。此时我在家中得到消息,旱路的兵都从我家中经过,从梧州的藤县五十七都大黎里而上永安。我因为在家贫寒,父亲养我兄弟二人,弟弟叫李明成,家中的辛苦,度日如年,靠种山帮工勉强就食。
西王在我家的近村居住过,曾经传过命令:凡是拜上帝的人不必害怕,也不必逃跑,就像一家共同吃饭。临要行兵移营的时候,凡是拜上帝的家,房屋都要放大火烧掉,家庭贫寒没有粮食,所以我就跟从了他。乡下的人,不知道出门行远路,走到百十里以外,就想回头了,后面又有追兵了。一路上北上到永安,攻破了永安,就立即在和池屯扎了好几个月。
后来赛尚阿中堂及乌、向大军从四方围困了我们,内外不通。后幸好后来从一条小路而过招平,却被乌大帅大军追赶,杀死我朝的男女及兵三千余人。大家见形势逼迫,第二天日齐心协力与乌军死战,也杀死了乌军四五千人。乌帅也被打伤了,后来在六塘墟就死了。自从我们杀胜之后,东王传令:不走招平、平乐。
之后我们围困了桂林,一月有余,攻打未下,退军由象鼻山渡河,由兴安县到全州。南王在全州阵亡,计议即下道州,打永明,破江华县,招集湖南道州、江华永明的民众,足有二万多人。后来又移师到郴州,又招集了二三万人,茶陵州也招得数千人。
西王萧朝贵带领李开芳、林凤祥等来攻打长沙,此时我还是个普通小兵,还没有任事,西王到长沙攻打,在长沙南门外的战斗中中炮身亡。天王和东王又带领军队来长沙,攻打了几十天还是没有成功。我们的军中虽然有粮食,但却没有油盐可食,所以攻城的事就没有继续下去。天王在长沙城的南门制造玉玺,呼称万岁,他的妻子称娘娘,封东、西、南、北、翼王,封王在前面,天王呼称万岁在后面。玉玺制成,攻城未下,要打算放弃移师了。想从益阳县,靠洞庭湖边而到常德,目的是取湖南作为根据地。
等到了益阳县后,却意外地抢到了民船好几千只,就改变计划,沿长江顺流而下,经林子口而出洞庭湖,到了岳州,分成水旱两路而下湖北。攻破岳州城,得到了
吴三桂以前藏在这儿的兵火器械,就搬运到船上,直下湖北,一攻破汉阳,得汉口,困武昌,攻打了二十多天终于攻破武昌城。之后却没有守卫武昌城,放弃了。直接打到阳逻,攻破黄州,攻取蕲水、九江,攻破安徽省,都是水旱两路并行,赶下江南,将南京城四面围困,攻打了七天,攻破了凤仪门,水面船只有一万多,各个船只都载满了粮食。
此时天王和东王还想分兵镇守江南,然后攻取河南以成大业。有一老年湖南水手,亲自禀告东王,劝阻前往河南,说:“河南河水小而没有粮食,被敌人围困了就不能救解了。你们现在攻取了江南,有长江的天险,又有船只成千上成。南京是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食足,为什么不立为都城而要去往河南呢?”
又说:“河南虽然属于中州的地方,论及据险稳守,其实比不上江南,请东王深思。”东王就没有去攻河南,移天王驾入南京城,改名为天京,定为都城。开设军队,整立营规,东王辅佐政事,事事严整,立定法律,安定民心,将南京城内的男女分别成男行和女行,各种工人艺匠也是各归各行,愿随营者随营,不愿随营者各归民家。要想出城门离开南京城的,只准手提着或举着,而不准用担挑着行李。男的和女的不准交谈,母亲和儿子不能一起说话,严严整整,民心佩服。为了安定民心,颁出一道严令,任何军官任何兵勇,敢进入民房的斩不赦,法律严酷,所以癸丑年间上下战事总是顺利,民心都服。东王的条令很严,军民畏惧,东王自己就越来越威风张扬,不知所忌了,整个一朝之大,他成了第一人了。
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秦日昌,都是齐心在家计议起事的领导人,被东王威逼大过了,积怨于心,口顺而心怒,积怒仇深。东、北、翼三人不和。北、翼二人同心,一怒于东,终于东王后来被北王杀害了,本来原是北王和翼王二人一起密议,又因为东王被天王过分信任,权势太重,更要逼天王封他也做万岁。那时候权柄都在东王一个人的手上,天王也被逼得不得不封他。北翼两王不服,密议只杀东王这一个人,除此以外,俱不得多杀。北王杀东王之后,尽将东王统下亲戚属员文武大小男妇尽行杀净,这让翼王大发雷霆。于是北王又打算将翼王杀害。翼王知道这事后,就吊城从南西门逃出去了,走上安徽,计议报仇。这时北王将翼王全家都杀了。后来又调洪山的军队去救宁国,翼王亲自看了,果然是那样。再后来翼王回到京城,全朝的文武百官都同时推举翼王机理政务,众人欢悦,天王独不乐,只专用安福两王。安王就是天王的长兄洪仁发,福王就是次兄洪仁达,主用这二人,朝中之人都因此不悦。
此两人又无才情,又无算计,一味固执,与我天王一般的心思,只知道挟制翼王。是以翼王与安福王两个人结怨,终于被天王猜忌被迫出了京城,现在还在远征而不肯回来的原因,就是这个。翼王和安福两王相斗终于翼王他去往别处,东北王又都死了,秦日昌也因为韦昌辉与东王相杀,秦日昌也死在其中了,国中一时无人。经过我朝大臣的查选,查得十八指挥的陈玉成,二十指挥的李秀成,赞天安蒙得恩,侍天福李世贤,于时就早这班人出来辅助国政了。自困天京五次,皆苦我一人四筹解救,善心用意,和就外臣。我今日人人悉我忠王李秀成之名号,实在我舍散银钱,不计敌军将臣,与我对语,亦有厚待,民间苦难,我亦肯给资,故而外内大小,人人能认我李秀成者,因此之由也。
十三年十一月,天京围急,我母亲在京,难离难舍,骨血之亲,故而轻骑我连夜赶回京。到京次日,上殿奏主:“京城已经守不住了,曾帅兵困甚严,濠深垒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请弃城远走。”天王大怒,严责说:“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你奏,政事不用你理,你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你。朕铁桶江山,你不扶,有人扶。你说无兵,朕之天后,多过雨水,何惧曾妖者乎!”我又继续上奏:“合城无食,男妇死者甚多,恳示旨降,如何筹谋,以安民心。”天王降诏说:“百姓们都吃甘露,可以养生。”我等朝臣大惊,奏云:“此物不能吃啊。”天王说道:“取来,朕先食之。”大概三月将尽、四月将初的时候,天王已病,四月二十一日病故。天王之病,因为吃甘露病起,又不肯吃药方。幼主登基之后,军又无粮,兵又自乱。九帅(指
曾国藩弟
曾国荃)沿城打开缺口多处,合城文武,无计可施。
六月初六日早,破城之时,个个向我流涕。我由太平门败转,直到朝门,幼主已先到朝门,及天王两个小儿子并到,向前问计。此时,我也没办法了,只能独自带幼主一人,其余我也管不了了。万分火急,我带幼主上青凉山避追兵。冲出城之后,经过九帅营寨,叠叠层层,濠深垒固,营营炮发,处处喊声不绝。我和幼主被九帅曾国荃的步兵、骑兵冲散。我虽然和他一起出了城外,但不知分离后他是生是死。幼主是个十六岁的幼童,从小到大,从未骑过马,也从未受过惊慌,九帅追兵四面合围,想必他已经被杀。
如果九帅的兵马是在乱军中杀死他的话,一定不会知晓他是我国幼主,就这样一个小童,谁人料得到他会是我国幼主?出城与幼主被冲散后,我的坐骑不能行走。该骑在城中交战一日,它本身又不是战骑,脚力不足,又半日未能进食,从夜晚走到天明,我的随从全部走散,战马已不能再走。真是无可奈何,自己没有战马不能远走,只好逃上荒山暂避,一日一夜没东西下肚,饥饿万分,无力行走。
可惜我的战马让给幼主骑去,它和幼主现今生死未知, 如若我骑的是我原来战马,早已远走高飞了。在这荒山破庙之内躲避,却被荒山山下的乡民发现了。这些乡民眼看天京城被攻破,猜想必有人到山躲避。这些贫民都怀惴着发财的心思来了,是我命中该绝,不能脱逃我身上带有珍宝,用绉纱带捆带在身,真是神差鬼使,我到了这座破庙停息,又把这些珍珠宝物吊在树下,在我宽身乘凉之际,这些一意掠财的乡民来了。看见来人甚众,我和手下的二三人都心惊慌乱而逃,忘记了收宝物。那些乡民紧紧追来,问:“尔身有钱,交过与我,我不要尔性命。”我腹中饥饿,想逃逃不了。百姓追近仔细看我,认出我是忠王,一齐下跪,眼中流泪。
见百姓如此对我,有救我的心思,于是我自愿折回破庙,准备取吊在树上的珍珠宝物相酬。哪想到这些乡民追我下山后,另有乡民在破庙上取走了吊在树上的宝物。我只好空手和这伙乡民回来。众乡民劝我剃头,我心不愿。他们说:“你不肯剃头,我们不能送你出逃。”百姓又是苦求。我对他们说:“我是大臣,我现在已经国破主亡,若不能逃出,被获解送大清帅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命不该绝,逃出生天,我剃头了,就难以面对我从前手下的官军。”拒绝不剃。乡民又苦劝多时,这才按照他们说的,剃去了一些胡须,这就是剃须的缘由。然后这伙百姓秘密把我藏起来。那些在庙里拿了宝物的乡民回来了,其他乡民见利眼红,开始纷争。收藏我的这些乡民去找拿了宝物的乡民,要平均分配那些宝物。拿了宝物的乡民说:“你们问我宝物,这些宝物是天朝大头目才有的,你们一定已经捉获了这个大头目。”咬定收藏我的乡民收藏了我,两相并争,我终于藏不住了,被他们获拿,解送前来。
两伙乡民将李秀成献与曾国荃手下将领萧孚泗。曾国荃恨李秀成歼灭湘军太多,拿了刺刀和尖锥,准备将李秀成千刀万剐,命令兵卒用刀割李秀成大腿上的肉。李秀成纹丝不动。曾国荃亲自动手,短衣握锥,疯狂地在李秀成身上乱捅乱刺,血流如注。李秀成冷笑说:“曾老九,打仗各为其主,你这样做又是何必呢。”湘军高级幕僚赵烈文敬佩李秀成为人,问他:“为何不早降?”李秀成答:“朋友之义,尚不可渝。何况我受天王爵位,能不为之效死!”又说:“我一死而已。但求能招服旧部,以活众生,由此死而瞑目。”
于是,曾国藩就以“招服旧部,以活众生”为条件,让李秀成写就《李秀成自述》。8月7日,五万多字的“供词”写就,李秀成就被曾国藩处死,而供词也被刻意删改五千字多字,并且,自七十四页之后的后面部分悉数毁去。对于李秀成这么配合,曾国藩心中也多有愧疚,行刑前,特意派幕僚李眉生相告说:“国法难绾,不能开脱”。李秀成并不感到意外,神色如常,说:“罪将一身屈错,未逢明良。今见老中堂恩广,罪将定要先行靖一方酬报。昨夜深惠厚情,死而足愿,欢乐归阴。”也因为是这个原因,李秀成没有像
石达开等人那样遭受凌迟酷刑,而是砍头快死。临刑前,李秀成毫无戚容,谈笑自若,赋绝命词十句,“叙其尽忠之意”,时年42岁。
这场魔鬼和魔鬼的惨烈对决,让本就千疮百孔的清廷更加摇摇欲坠,百姓蒙受苦难,这是整个人类史的不幸。这就是历史,血泪推就而成,历史的大银河里,没有对错,只有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