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抵制日货 中国小贩被迫害致死
1919年的一个夏日,在经济和名誉同时破产之后,以卖东洋杂货为生的苏州小商贩王国才陷入绝望。在妻子的守护下,他眼带泪珠、满怀愧疚地度过自己30多年人生旅程的最后时刻。
致命的凶器是三包高磷含量的火柴头,它们被王国才当作药丸悄悄服下。之后,他蒙被而卧,呜呜咽咽地向妻子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没有给妻子留下任何施救机会。
“王国才”之死
这个贫穷的家庭位于苏州玄妙观后一条名叫牛角浜的小巷里。绕过几家拆字摊、铁器店,就能看到一家旧货店,旧货店的楼上就是王国才一家租住的地方。玄妙观所在的观前街,相当于老北京的天桥,是一个集小吃、杂货、杂耍的传统集市。
在很长时间内,居住于苏州市中心繁华地带的地理优势,并没能为王国才的人生带来任何机遇。他之前在一间米行学徒,其间娶了媳妇——账房先生的女儿。他的运气不够好,刚刚3年学徒期满、就要拿到3块钱的月薪时,店主破产,他也因此失业,从此只能靠打短工和妻子做女工维持生计。
同学宋捷三的指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任职于一家洋行的宋捷三认识一家东洋号家,对方是个杂货商,专门从日本贩一些小孩玩具和学堂用品之类来苏州,再招一些本地小贩摆摊卖掉。在宋的担保下,王国才以免交保证金的特殊待遇批了20块钱货物,在玄妙观山门口租了个地方摆起了摊。
定价从廉,加上为人和气,让王国才的生意非常红火。一个月平均算来,至少能赚到10多块钱。妻子这时也换了个新工作:专门糊一种纸匣,每天除去材料之外,也可以得到工钱二三角。
至此,过去的一切不顺利,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他的小摊被卷入一件改变历史的大事:因为日本人欺侮中国,夺我青岛,北京学生率先走上街头,引得全国人心激愤,一致抵制日货。
谨小慎微的王国才没读过多少书,连个字条也看不明白,无法理解这么大的一个风潮。风潮之中,起初每天还有几个人来光顾,后来一天天减少,终至无人问津。妻子糊纸匣的工作也受了影响,为了省钱,王国才在东洋号家曾批发了三四十块钱五彩的包装纸囤在家里,这样一来,这些花血本批来的纸也不能用了。
“王国才”是个虚拟人物,事实上他存在于小说之中。小说的作者、清末民初文坛的著名翻译家、小说家和出版人包天笑,套用了俄国作家赫尔岑同名小说的名字来命名这篇作品:《谁之罪》。
小说发表在包天笑主持的《小说画报》第21期上,出版时间是1919年9月1日。在后记里,作者强调,“我做这篇小说,确是纪实”。
抵制日货
“风潮一天激烈一天,不多久就从北京而上海,由上海而内地。苏州地方一向跟着上海走,便有学生成群结队在街上游行。”
苏州学生对北京“五四”的呼应,与包天笑描述的一样快。据《五四运动在江苏》一书记载,早在5月6日和5月7日两天,东吴大学、省立一师、工专、农专、医专以及桃坞、英华、晏成、萃英中学等学校就分别建立了学生自治会。
5月9日下午,苏州学界就举行了环城游行,高呼口号,散发传单,鼓动民众。第二天,苏州学生联合会成立,议决以宣传、讲演、调查国货、抵制日货为急务,联络各地商会切实倡导,公电吁请各地学界共策进行。
到了5月28日,苏州学生全体罢课,学生们在国旗下宣誓完毕后,再次掀起了一场万人规模的游行。他们从体育场出发,到察院场口,然后分路回校。所持标语旗,都插于玄妙观,伴供众览。玄妙观成了一片“惩办卖国贼”“还我青岛”等旗帜的海洋。
在包天笑的小说中,这样一个下午,“王国才”听到消息,许多爱国学生要到各家店子里搜查日本货。他急急忙忙把摊子收起来,东西还没收好,就遇到了游行到玄妙观的学生。
看见王的摊子上全是日货,激发了学生们的义愤。有人嚷着说,“这是卖国奴,专替东洋人销货色”,“应该把他的东西全数烧掉了”。“王国才”瞪着眼睛,张着口,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身子乱颤。一个学生提议,到他的家里去搜搜。
一群人跟着“王国才”从玄妙观山门口,涌到牛角浜。到了门口,家里人惊慌失措,以为他犯了什么罪,捉人来了。幸亏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学生安慰说,“你们切勿惊慌,我们是来搜查日货的,绝不来惊扰你们。”学生们搜查半天,把他妻子糊纸匣子用的纸料搜了出来,一调查是日货,七手八脚地搬到玄妙观后面的空场上烧掉了。
在1919年的现实中,此时,几乎整个苏州城都在接受学生们的思想洗礼。东吴大学迅速形成了爱国学生讲演团,分头在热闹场所演讲。第二工业专科学校学生,自编自演了一出亡国惨剧新戏,将“朝鲜灭国惨史”编入,借以惊醒国人。
东吴大学各科学生除积极宣传外,还带头不用日货,各人将自有之日本货物,一律毁尽,并对天立誓,今后不再购买日货。苏州的报社,拒登日人之广告。所有各街巷口之日人广告,一律被学生等拆除撕毁,并换贴“劝用国货、抵制日货”等种种印刷字样。
商人的义与利
家里被学生们搜查后,“王国才”又急、又羞、又恨、又气,从家里走出来,随时能感受到路人的指指点点,“这是卖日本货的朋友”。
他被烧掉的货物都是从东洋号家赊来的,现在两手空空,无法面对热心为自己担保的同学宋捷三。“当此米珠薪桂,每天的吃用是要的,而且又担了个卖东洋货不爱国的恶名誉”,两相叠加,让他不堪重负,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包天笑并未把王的死归因于抵制日货运动,“你说‘王国才’的死,是人家害了他吗?人家何尝害他,也是光明磊落,一国国民到此地步应有的举动。”
苏州这场光明磊落的举动,在6月6日那一天,从抵制日货升级为全城罢市。看到苏州商会对于罢市的迟疑,苏州全体学生在这天一次次排队到商会请愿,商会领袖则表示要邀集各业董事会商后方能决定。
据《申报》报道,6月7日,学生们说,如不允8日开会议决罢市,则情愿“饿腹终夜,在此不散”。商会会长无奈同意次日开会,下午5时一律罢市。
8日一早,学生们便开始分队挨户劝说商家罢市,“凡学生所到之处,商店即相率闭门”。苏州罢市发生时,“如有心存观望之商店,不受学生劝告,即众口詈之为冷血动物,非使其自悟闭门不止”。
然而,学生们强大的动员能力并没有使得罢市完全实现。6月10日的《新闻报》报道,苏州各商店米店、酱园、南货店等虽在照常营业,然皆半掩其门。饭店则开门者居多数,酒店仍在暗中营业。
10月的《新闻报》也刊登了这样一则报道:江苏省一个县的学生调查队发现,一家商店里的火柴有问题,它的外包装上印有“中华民国万岁”的字样,而实际上却是日本火柴,学生们当场销毁了这批商品。
为此,学生们不得不在商人动摇之际表示警告,或忠告商家“保持人格、坚持到底”;或晚间在各店板门上用粉笔大书警告文字;甚至“易服潜行”,将油印传单数万份塞进各商店的门缝,要求商家继续罢市。
“那些洋广货业、转运业、出口业以及与外国人有关的服务业等,往往会因为抵制日货运动而遭受直接损失,反对之情不难理解。而对那些与外商竞争较激烈的行业而言,抵货运动的另一面是国货的发展机会。”复旦大学副教授冯筱才,倾向于用经济学的角度解释不同行业和地域对抵制日货的不同态度,“运动中抵货态度最为积极的是国货的生产厂家,如上海、无锡、武进、南通、江阴等地,国人经营的纺织工厂较多,因此这些地方的抵货运动便远较苏州、扬州、镇江等地为热烈”。
冯注意到,“五四”时期,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与上海厚生纱厂老板等,都表示愿意出巨款支持学生运动,而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也与上海学生多有联络。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老板简照南之子简日林,日后回忆说,“每一次发生反帝运动以后,我们的业务就蓬勃起来,也一再地把我们从危机中挽救出来。”
经济学家俞宁颇在1931年指出,由于日本输华货品多为我国自行供应不足的日用品,如棉织品、糖、煤、纸、木、面粉、鱼等,无一非我国重要之必需品,所以抵制日货仅能限于一时热度,而不能持久。
根据1933年日本研究会《抵制日货之考察》的研究,正因为有实际的困难,所以每次抵制日货行动结束后,中国商人均大量购进日货。日货销量前后相加并不会有太大的降低。民众的消费欲望由于短时间被压制,突然的爆发可能会导致更大的增长。据俞宁颇统计,从1907年至1929年的23年中,日本对华输出额最高的年份分别是1925年及1919年,两年都是抵制日货运动发生的年份。
(本文参考了《五四运动在江苏》《五四运动在苏州东吴大学》《苏州史志资料选辑》《罢市与抵货运动中的江浙商人》《跌荡一百年》《承继谴责遗风的通俗社会小说》《鸳鸯蝴蝶:〈礼拜六〉派作品选》、《广陵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