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需要忍耐
十年前冬天的那次采访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主编要我去采访一位癌症患者尚奇。他是一位年轻的山村小学教师。因为热爱那些山里的孩子们,他放弃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的机会,可是五年后他却得了肝癌。他在雪山教着一群雪地里长大的孩子,我想去考察一下那儿的雪地。因为我已暗暗下定决心,要在那洁白的雪地将自己秘密地埋葬。
到达雪山小学的时候,村长带我到村小学找他,他当时正在上课。隔着玻璃窗向里望去,我吃了一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旧棉衣,站在讲台上,虽然很瘦,头发有些乱,却一点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谈笑风生,气宇轩昂。
下课了,他随着孩子们的欢呼而出,我抬起头,他正含笑望着我,那双眼睛像清晨的大海般深邃而宁静。采访完他陪我去看雪山,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山,我神思恍惚。
“你怎么了?”他瘦削的手关切地搭在我肩膀上,袖口上还有雪白的粉笔灰。
“这儿真好,能躺在这儿,变成雪,真好。”我忍了很久,泪水终于没有掉下,可内心深处那种对自己深深的怜悯让我心痛。他望着我,若有所思。孩子们快活地尖叫着,热火朝天地打雪仗,堆起了三个小雪人。
“这儿是快乐的雪。”尚奇望着他们,笑起来,“土砖房教室低矮狭小,孩子们却越长越高。”采访完了,我们跟孩子们打了半天雪仗。
回来写完稿的第二天,我又掉入绝望的冰窟里。悲哀的婚姻生活,纠缠不清的争吵和巨大的失落吞噬着我。心力交瘁的我收拾行装,带着我最爱穿的那身红棉袄还有多年来的日记。别了,所有的一切,生命如此沉重,我想去那雪山之巅,了结这尘世一切烦恼之源。
当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接这最后一个电话,心想要是响足八声我就去接,如果没到就断了,就让它断了好了。因为我今年28岁。铃声还是执著地响着。
我放下行李包,颤抖的手迟疑地拾起话筒,一个小女孩稚嫩而急切的声音:“你是师红阿姨吗?”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尚奇老师的学生,他给了我十块钱,还有一封信,嘱咐我一定要马上给你打电话和寄信。我跑了好远的山路,雪地好滑,我花了三个半小时才跑到山脚下的邮局。好了,我终于打通了!”
“他还好吗?”
“他前天早晨去世了——”小女孩在那边哭泣起来,“他临终前跟我说,您的脸上有着一股深深的忧郁,虽然他不知道您为什么忧郁,但是他要我转告您,一定要好好活着,让自己快乐,他要您答应他这个最后的请求。我马上把他的信寄给您。有空您来雪山看看尚老师的坟,他葬在向阳的那边坡上。”
我坐在那哭了起来。尚奇,一个垂死的人还想着一个与他一面之交的我,他走了,却挽救了一个想去雪地赴死的人。
三年前医生告诉我得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病,这种病虽然不至于马上死亡,可它使人的免疫力逐渐丧失,严重贫血,久而久之便危险加大,危及生命……
好在我的父母和丈夫都对我很好。今年的情人节,我买了鲜花美酒,坐在家里等待我那亲爱的丈夫回来。
甜蜜的敲门声响了,我像鸽子般快活地飞过去开门,一张陌生女人的脸,“你找谁?”
“你就是师红吗?”那女人眼睛一挑一挑尖刻地看着我,好像得意洋洋地拿着小锤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头。
“是的,你有什么事?”
“你的丈夫今晚不会回来了,你不用等他了。实话告诉你,他已经不爱你,我们已在一起两年了。你要是还有点自尊的话,你就大大方方放手吧,想想看,你的身体这么差,你能给他什么,你对他只是个累赘!”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失态地哭叫道。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去问你那丈夫!”那女人扬长而去。天啊,他一直是我灵魂里的至爱,惟一的感情支柱,我怎么能没有他而一个人活下去!世界在我面前仿佛颠倒过来,我脆弱地倒在床上号啕大哭。是不是我爱他爱得不够,我忍住悲痛想努力挽回丈夫的心,不动声色地加倍疼爱他,可我发现他敷衍我的不过是一大堆谎言。
那女人三番五次来我家大吵大闹,逼我马上与他离婚,我终于忍无可忍,问丈夫:“既然你默许她到家里来吵,你为什么不提出与我离婚?”
“我……”原来丈夫一直没主动向我提出离婚,是因为我有病,他不想落下不仁不义的坏名声。多么世故虚伪的理由。多么冷酷的心啊。
我与丈夫是大学同学,刻骨铭心的初恋,九年的感情曾经那么美好,难道就这样被人粗暴地扔在污泥里吗?仅仅因为我这该死的病?他竟然旁若无人地丢下我去找他的情人去了——生活多么残忍!
这一晚,我喝得酩酊大醉。虽然医生说我的病不能喝酒,可一早我醒来,发现自己的躯壳竟然还没有死去。可我的精神濒临崩溃,我无法承受这一连串致命的打击,病痛袭击我,丈夫抛弃我,抢我爱人的人侮辱我,我周围的一切都在变着法子无休无止地伤害我,折磨我,他们一刻也不让我安宁,他们要过快活的生活,他们都想我尽快地消失。啊——死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