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克伦威尔的争议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之久,研究克伦威尔的权威专家艾施力间隔二十年出了两部克伦威尔的传记,但两本书中表达的观点却基本相反,这不得不让惊讶。很多人对克伦威尔的既定印象就是他是个独裁者,但克伦威尔对英国的民主制度难道就没有贡献吗?
原来17世纪的英国处在一种前后两端不相衔接的环境里,由于内外交通发达,国际间接触频繁,人口增加,政府的功能与职责和以前的不同。要增强军备则需要向全民征税,要维系人心则需要着重教堂的威权。国玉查理第一本人信教虔诚,也有为民造福之宏愿,只是在企图扩大职权时,和议会派人士格不相入,又引用大主教劳德对清净教徒横加迫害。他又多年不召开议会,独断专行。后来苏格兰和爱尔兰两处造反,国王准备派兵削平,才召开议会。可是议员刚一集会,先不替国王筹饷,倒又提出各项要求,更要撤销主教,并且把军事指挥权划归本身掌握。于是1642年国王出走,内战展开。查理的保皇党称为骑士党。
议会派的军人则称为圆头党。双方血战四年。结果议会派大获全胜,国王于1646年被俘。
克伦威尔是圆头党的领导人物。他首先为议员,由议会授予上尉官衔,招募骑兵连,后来部队扩充,克也以军功升上校,而升中将,掌握全部骑兵,所有重要的战役,无不有他参加,他的部队称为“铁军”。内战结束时,他已是当日英国惟一的军政首脑,其威望远在总司令菲法克斯之上。
查理一世虽为阶下囚,克伦威尔仍希望以他为名义上之君主,而以议会掌握实权。他谒见查理时,曾以臣下之礼节吻国王之手,国王也允称来日封克为伯爵。
但是此时议会之多数议员在宗教上属长老会,也算是卡尔文派,他们虽没有国王所掌握之英格兰教堂的禁锢性,却仍有统领全国的教堂组织与教规。克伦威尔和他军中将士则多属独立派,有似今日之公理会,只有各地的教堂,而无上层之束缚,在信教的立场上更进一步。这种宗派上之参差,也在意识形态之中,代表着社会阶层之出入,随着又影响到政治思想之取舍。只是一切都在微妙之中,即当事人亦难能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因此其纠葛更不容易廓清。
议会提议裁军,又准备将全部军队遣赴爱尔兰,却又不筹发欠饷。军队则被左翼政治思想迷惑,将士更对当前政治提出主张,也有叛变的可能。被囚禁的国王看穿当中的矛盾,希望坐收渔利,又与苏格兰人密约,也一度企图脱逃。王后原为法国人,此时也在欧洲大陆买马招兵。在这种种情形之下,乃有第二次内战之爆发。虽然国王仍被看管,勤王派已渗入了苏格兰人士及长老会的信徒。只是他们队伍参差不齐,尚未集结完毕,即被克伦威尔迅速地各个击破。第二次内战在1648年半年之内解决。
战后克伦威尔组织特别法庭,以“叛国罪”的名义判查理一世死刑,于1649年1月执行, 至此宣扬了国家最高主权人为全国人民的原则。菲法克斯不同意这种作法而离职,克伦威尔更成为了有一无二的强人。
可是以前查理一世不能掌握全国,至此克伦威尔也不能掌握全国。他最初尚想片面保持原有的议院,只派兵把守议院的大门,不许一百四十多个属于长老会的议员入内,余下议员约九十人,以后逐步减少至五六十人,时人称之为“臀部议会”。然则即臀部议会也不合作,由克伦威尔亲自率兵入院解散。由他另自召开的议会凡反对派都不敢参与,也等于提名指派。到头仍是与政府负责人为难。
克伦威尔最后的五年,称“护国公”,协助他的机构为“国务委员会”,委员四十一人,全系他的亲信。全国分为十一个军管区,各有少将一人督管。他于1658年去世,遗命以儿子黎察为下一任护国公。此人未建军功,也无政治魄力,而人心望治。查理一世之长子查理二世流亡海外,至此宣布除以前参与筹划弑君的人物不赦之外,其他概不追究。于是军中将领拥护查理二世于1660年复辟,英国为民国者只此一次,共十一年。
复辟之后,克伦威尔之尸体被剖棺揪出,与其他尸体二具悬吊示众六小时后又将首级割下。尸体就地草率地掩埋,头颅仍签在有铁尖之长木之上。以后不知如何此头颅流入私人手中,也曾多次被当作古董买卖。迟至1960年才由剑桥大学苏遂丝学院收得, 今日埋葬在该书院教堂之旁,因1616年至1617年克伦威尔为书院之学生也。
所以克伦威尔无从“盖棺论定”似有历史渊源。不仅历史家前后二十年对他的观点可能改变,有如艾诗立博士者,即我们稍不留心,亦可以在一篇文字内,混淆两种不同的看法。从近距离的观点看来,我们很难对克同情,更用不着说发生好感。他自称因宗教自由发难,可是他掌权之日,虽保障教友会及犹太人之信教自由,其恩泽不及于天主教及英格兰教堂的信徒。当日激进分子之平均主义者要求自由, 他曾很轻蔑他说:“他们有呼吸的自由。”他的军士将平均主义者的传单摆在军帽之上,他命令取下,并且当场枪毙不应命的军士一人。他也曾说:“这里需要一个贵族一个仕绅、一个小自耕农和一个庄稼人。此乃事理之当然。”
克伦威尔之民国,对内对外用兵几乎无日无之。在内战时纳斯比一役,他的部下即曾杀俘。他的进兵于爱尔兰,更是残酷少恩。他曾向与英国同为新教的荷兰宣战,也曾与信奉天主教的法国结盟,而向另一个天主教的国家西班牙宣战。
克为护国公时,自奉并不菲薄,而极奢华。他除了传位于子之外,几个女儿也与他的将领联姻,声望显赫。他部下也有好几位将领则因内战起家成为大地主。
此人既已身败名裂,照理应为英国人唾弃。可是1899年为克伦威尔三百年生辰,英国议员发起为克伦威尔铸铜像,今日此像尚卓立而面向议会广场,较若干国王之铜像更为雄伟。20世纪的作家赞扬他伟大的更不仅只艾诗立,有如贵族女作家法塞尔1973年所作克传也是畅销书,即在结论里写出“他的伟大,无法否定。大凡了解他的人,是友是敌,不会打算褫夺他这品质。”
其所谓伟大,乃是应付当日艰难局面不顾局部矛盾之气魄。这也只能从长远的历史中看出。英国当日从一个中世纪的组织蜕变而为一个现代国家,不仅政府的功能与职责未备,即社会的基层组织亦未改组就绪。因之才产生了一个多数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局面。克伦威尔并没有解决当日的问题,他只重新创造了一个高层机构,推翻了斯图亚特王朝所提倡的王权神授说,而使整个组织改变方向。1660年的复辟,表面上一切复原,而实际上查理第一世与查理二世所戴王冠业已变质。以后还要经过几次的改变,最重要的乃是1689年的光荣革命,才巩固了议会至上,民主制度能在王冠之下繁荣的趋向。克伦威尔不能在17世纪推行今日之自由平等,看样子他也无意作飞越3世纪的改革。可是倒因为他胆敢向历史前猛进一步,今日之政教分离、普及性的民权和自由平等才能进一步逼一步,在事实上成为可能。历史家称扬他的伟大,只此而已。这当然不是说他所作所为完全功德无亏,而更不是一切都应当为今人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