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松尾芭蕉以及庞德:中西意象诗旅
非我族类 2017-06-23
松尾芭蕉
一
中国诗坛意象诗第一人当首推王维。苏东坡评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诗似画又胜过画,因为有些诗句无法付诸丹青。“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涧户无人”可画,花的开落却不可画;“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和“青”可画,“日落”和“潮来”却不可画。在他笔下,自然山水,四季更替都是无情,这带有距离感的不动声色的观摩,使景物蒙上了一层陌生的色彩,想象空间也更为广阔。
王维当之无愧是中国意象诗的塔尖,而陶渊明,如木心所言,则是在文学的塔外散步。陶潜的秘诀在于直写意象——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似有些意味,又似言无一物,再想想,个中还是有深意在。这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气度。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真意到底是什么呢?说不出来,也不必说,留在心底,暗自欣喜就好。陶潜和王维的“无我”,实质上都是“忘”。沉醉于物,亦是沉醉于心。物我两忘,故曰“无我”,实为“忘我”。
二
日本的俳句是东西方文化碰撞的产物。俳人与谢芜村以其绘画式的俳风开俳谐中兴之始,从他的俳句“满眼菜花黄,日薄西山,月在东方”中已经可以瞥见王维那“物我两空”的意味,但显然在境界上还要略逊一筹。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将日本俳句推向高峰,其名句《古池》就是通过闲寂的独特表现力来产生艺术的风雅美的:
“闲寂古池旁,
蛙入水中央,
扑通一声响。”
四周的静寂与青蛙跃入池塘那一刹那的动完美地结合了起来。表面是无休止的静,内部却蕴含着大自然的生命律动,飘溢着一股微妙的余情余韵和清寂幽玄的意境。
日本俳句写景,讲求闲,寂,淡,字少而精,寓意无穷,再多,就失去了俳风。如果说中国意象诗中所透露出的情感醇烈似酒,日本俳句便可以说是如水般淡泊,如同日本的建筑,轻巧简洁,玲珑精致。喜是淡淡的,悲也是淡淡的,即便是漂泊流落,老大还家之痛,在小林一茶笔下也是淡淡的:
“至吾宅游兮,无家归之雀。”
在禅意的裹挟下,一切人生的悲欢离合都似沧海一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这或许与民族的历史文化有关——一个没有铁般沉重的历史负担,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改朝换代,没有体会过如海般深沉的痛苦的民族,创造出的作品自然也是轻盈的。
三
时间再往后推,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诗的意象美在二十世纪的西方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从庞德开始,诗人们一面阐发理论,一面致力实践,声势渐起,影响着欧美诗坛。
尽管中国古诗,特别是寒山诗,对西方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不得不说,许多影响都是建立在对中国文化的误读之上的。但有时候误读不可断然判定为一件坏事,相反,在异国的文化土壤上,它甚至能开出美丽的花朵。我们都读过庞德的那首《在地铁站内》:
“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车站中几张美丽的面孔幽灵般显现又消逝,但诗人却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美好感觉,使人每每读起,眼前都能浮现出那黑色与红色,美丑对比的巨大冲击感。这也正应了他的那句“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
庞德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投靠了法西斯,醉心政治活动,数次被捕。意象派诗歌后继无人,逐渐在西方衰落,留给世人的佳作也寥寥无几。对比意象文学在东西方的不同发展境遇,意象诗在西方受到重重阻碍,除却东西方人的思维习惯,很大原因在于,西方缺少培植意境的土壤。同中国一样,西方意象派诗歌注重语言的使用,休姆甚至提出:“诗只是词汇的镶嵌。”这样的说法或许可以称得上是通往意象的捷径,但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堕入词汇的陷阱——仅仅计较词汇丰富恰当,显然离美感还相差甚远。西方的意象派只是承接了东方意象诗的形式,也最终流于形式,没有掌握其精神内涵。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道:“一切景语皆情语”所谓“情景交融”,情与景能否妙合,即成为能否构成意境的关键。意象之美,往往在于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深意。可以说,佛教和道教在东方的盛行为意象诗的蓬勃发展提供了契机,正因为有了佛家的禅学思想,贯穿意象诗字里行间的那些平凡景物才有了不平凡的意义。
四
或许我们可以将意象诗的出现与发展看作是繁华散尽后的回归——在经历了文学上的各种修辞手法,各种“主义”的洗礼,人们愈发向往“美之本真”,追求人与自然的大和谐,在形式上便体现为简单,凝练,回归主观感觉。
无论地域怎样变迁,时代如何更替,意象美都承载着人们对日常中细微之美的开掘。人之所以为人,并且在不断进步,正是因为人能够在苦中作乐,在生活的低谷中建设思想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