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是叱咤风云的战国英杰,他一生征伐不断,最后在命运的选择下统一日本,成为近代第一人。千利休是流芳百世的茶道宗师,他贯彻自己独特的美学,世间权势、地位入不了他的眼,独有美才是他的追求。两个全然不同的生命形态,针锋相对,最终酿成你死我活的悲剧。
2016年上海“菩提的世界——醍醐寺艺术珍宝”展出的金天目盏和盏托、醍醐赏花诗笺以及若干泥金屏风,无一例外都是金光耀眼的。黄金于全世界各国皇室贵族的装饰文化都是标配,日本的贵族、武士阶层也同样偏爱,室町时代的
足利义满将军建造的金阁寺就是一例。丰臣秀吉在竹生岛上宝严寺建起带有金制家徽的唐门可以说是桃山文化的代表作之一,狩野派泥金屏风绘画也是此时期艺术之标志。这种典雅奢华审美观的极致表现就是他在大阪城中耗费成吨金子建造的天守阁“黄金茶室”,不仅是茶器与茶具,就连天花板、立柱、墙壁、榻榻米都是用黄金制成的。由于原茶室毁于战乱,2014年时,日本人曾使用一吨黄金(15000枚纯金箔,花费3亿日元)重现了它的辉煌,其炫目耀眼让人惊艳赞叹,其比例严整规范,器形端庄雅正,精简的线条和中正大气的格局也确实区别于其他国家装饰繁多的黄金艺术品。据传,日本的茶圣——千利休也参与了设计。织田信长死后,秀吉继续任用利休为茶头,然而,真正使千利休拥有“天下第一茶人”之称的茶道美学却是另外一番面貌。
日本的茶道,正是在安土、桃山时期(1573-1603)被引入政治领域,实现了与权力的结合。乱世之中,丰臣秀吉与千利休二人联手将原本仅限于贵族的茶道活动推广至武士甚至平民阶层,获得了民意,赢得天皇认可,不仅统一了天下,还通过品茶仪式传播道德、智慧与哲学思维,以茶道的力量推动了战国时代之后的文化革新。1587年在北野天满宫举行的大茶会正是二人合作的巅峰,这次超过1500人参加的盛会极大地推动了茶道在日本社会的普及和发展。
事物往往到了一个极端,就会极速向反方向发展,就是我们常说的“物极必反”。对于丰臣秀吉提供的财力物力、至高地位和自由空间,千利休必然是感激的。但另一方面,丰臣秀吉对奢华铺张的极致追求和侵略野心的膨胀以及盲目大众的狂热追随,很可能从反面刺激了千利休,他对美的主张愈发明晰,将Wabi-sabi(侘寂)的茶道美学系统完善并推向顶峰,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世人的欣赏品位。
Wabi-sabi充满禅学精神,讲究“和、敬、清、寂”,推崇的是一种残缺之美,残缺包括不完善的、不圆满的、不恒久的,现今一般也可指朴素、寂静、谦逊、自然,引导人们学会欣赏“间”、“秘”、“素”、“减”。千利休所倡导的这种禅寂之美,延续了一休宗纯、村田珠光直至北野绍鸥一脉禅师的思想,终于跳脱中国文化的影响,实现全面自觉,成为日本在世界文化史中一面独特的旗帜。据千利休弟子在《山上宗二记》中所述:“六十岁之前的千利休,只是在沿袭前人的茶道,从61岁开始才是他自己的茶道。”千利休的美学成就恰好是发生在丰臣秀吉对其委以重任的时期。就在二人双双登上顶峰的时候,一系列政斗阴谋、谗言离间、猜测妒忌接踵而至,相互成就的他们从惺惺相惜最终走向诀别,以秀吉逼迫利休切腹悲惨告终。
丰臣秀吉与千利休因着对美的共同追求走到一起,随着时间和经历的变化,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分歧:一个偏爱奢华,一个推崇朴素;一个搜罗“唐物”,一个创造“和物”;一个追求完美,一个接受缺憾;一个不停占有,一个不惜舍弃……审美上的差异背后正是二者世界观与价值观天差地别的表现。审视后人给秀吉和利休所作的画像,也许就更能有助我们理解布封所说的“风格即人”的意思。利休一直主张摒弃欲望,静处和平与安宁,正如他的名字之意千般利刃皆休息。而秀吉一生都在以武力征服,对于秀吉征战朝鲜的野心,利休曾明确表示反对。由爱及恨的二者在审美上和精神上彻底分道扬镳了,俗话说强大的敌人造就旷世英杰,没有秀吉这样的对手,恐怕利休也无法产生如此卓越的见解。
随着时间的推移,秀吉也后悔于利休的死。可能终于领会到了利休想要传达的思想,利休去世三年后,他宽恕了利休之子少庵,将之召回京都,以利休的侘寂美学思想为主导开创了三千家茶道,成为日本茶道的正宗主流。曾经对利休所建茶室不满的秀吉在临终前留下了怀念利休的文字:“怀着崇敬的心情建造利休喜欢的房子吧!”在写给母亲的信中,秀吉还说:“昨天按照利休的方式吃了饭,真是有趣啊!”近年来,在利休死后秀吉修建的九州名护屋城遗迹中,学者们惊讶地发现,茶室的样子确实真的是利休推崇的质朴风格。 秀吉的绝命诗云:“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至少,这位一代枭雄的成败大梦中,还有利休奉上的一碗温暖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