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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卡锡主义下中国留学生的生活境况:不让居留又不让离开

非我族类 2017-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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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卡锡
  二战结束后,不少中国学生选择去美国留学,跟20世纪80年代后大部分中国学子选择滞留海外发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么,这些留学生为什么会选择回国而不是留在美国发展呢?另外,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五十年代的美国,中国留学生的境况如何呢?2010年11月16日,中国著名力学家、当年留学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郑哲敏博士将为我们讲述五十年代的留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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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留在美国
  熊卫民(以下简称熊):你们这些留学生,当时有没有选择去台湾的?
  郑哲敏(以下简称郑):在我们圈子里面,人们要么回大陆,要么留在西方,没听说谁要去台湾的。因为都怕蒋介石,他在知识分子中名声已经臭了。像我这种并不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中间派,后期也认为国民政府贪污得太厉害,腐败已经是体制的一部分,不可能靠蒋介石来清理,原来曾经对他抱有的希望全都放弃了。
  1948年,国民政府派了一个叫于斌的天主教主教,把好几百位高中生——我们称之为童男童女——与我们同船送到美国去。
  熊:几百个人?
  郑:那条船上光中国人就有几百个。其中,有十几位年轻教师来自清华,他们多数都是过了一年就回来了,譬如说王补宣、陶渝生。陶渝生是陶孟和的儿子,陶孟和后来当了中科院副院长,1957年被划为右派。
  熊:陶孟和是“内控右派”,当时并未公布在右派名单之中。您在学成之后为什么没有留在美国呢?
  郑:我们这一代人深受历史书所记载的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屈辱的教育,也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有强烈的爱国、救亡意识。我们从小就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之类的歌谣,对包括美国在内的列强有一种复杂的心理。
  我们能充分看到美国社会的优点。例如,美国的变化很快,汽车的款式刚推出不久,又会出新型的,衣服样式、料子更是日新月异;而国内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几年过去还是老样子,而官方的腐败日甚一日。面对这些强烈的反差,我们对美国当然有好感。不过,与此同时,我们对资本主义社会也还是有所顾忌,对美国社会也还是有点看法。过去在国内时,我们认为国有的就是进步的。在美国看到铁路工业都是私人的,不太能接受;在美国吃的早点都是一盒一盒的,很方便,不过到处都如此,感觉垄断得厉害。更重要的是,我们感觉到了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歧视。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例如华人不能入籍的政策,从19世纪后期开始,好像到20世纪40年代(有人说到1945年)才解除。
  1955年郑哲敏离美回国前照片
  熊:您刚才说的是美国政府的政策。美国人待你们如何?
  郑:我们一般都感觉美国人是很友好的。例如我的奖学金是美国人提供的;学习期间,我曾接受邀请在两个美国家庭居住,他们待我也都很友好。但是也有例外,有的美国人盛气凌人,有居高临下之感,好像中国人不如美国人似的。1950年,我还没毕业;冯元桢已经毕业,在MIT有项目。我对冯元桢说,我还有一年就拿到学位了,美国哪儿也没有去过,想出去转转。他就与他夫人和我共三人开车绕着美国,包括南方所谓的DeepSouth区转了一圈。在许多城市,包括华盛顿在内,都发现有饭店在门口贴着告示:我们不接待有色人种。首都也如此,南方更不用说了。在南方的以黑人为主的城市中,上公交时黑人直接走到最后面,前面即使有空位黑人也不能坐。在电影院里,黑人绝对不能坐在中间——那种好位置只留给白人——进门时,黑人只能从旁门进出。加州理工所在的帕撒蒂娜虽然小,也有黑人区。钱学森原来住的房子很好,出事以后,房东不愿意再租房给他。他只好另找住处,后来租的房子离黑人区很近——过几条街就是黑人区。这种事情让人很不舒服。
  除种族歧视氛围外,文化上的差异也让人不自在。毕业之后,长期在外单身旅居的我,常感觉自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很孤独,没人可以交流。总的说来,当时的社会气氛非常压抑,我们在美国过得并不愉快。另一方面,由于朝鲜战争爆发,通信不便,我们对中国国内所实际发生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我们只是听说社会治安变得很好,通货膨胀等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没有了。与我父亲通信时,我还了解到,解放后,他没再摆钟表摊子,而是办了个钟厂,圆了年轻时想办点实业的梦想。这些都是好消息。事实上,那时我们是听不进坏消息的,只要有人说中国不好,我们这些中国人就一定要跟他顶牛。这种感情是原来的文化培养出来的,无法逃避。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看科协订阅的香港《大公报》和纽约的《华夏日报》,两者都是倾向中国共产党的。《华夏日报》经常开天窗,以示对美国政府的抗议。
  朝鲜战争打起来后,我们看到一张照片——杜勒斯到前线去视察,我们就对美国人说:战争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有照片为证。所以,有时候在学校跟同学吃饭时,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同学并不坏,常和我在一块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多人都想回大陆。不过后来有些人并没有回来——一旦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情况就变化了。所以说,那些没回国的不一定就是反对共产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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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麦卡锡主义的阴影下
  郑:在对中国留学生归国的事宜上,美国的态度是有变化的。1950年罗沛霖回国时,美国是鼓励留学生回中国的。朝鲜战争开始后,就不让回国了。1951年缓了一年,1952年他们就找我麻烦了。
  熊:他们是怎么找您麻烦的?
  郑:1949年获得硕士学位后,我成了钱学森的博士研究生。1950年下半年,我申请回国,没获批准。1951年,我又一次申请回国,仍没成功,不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移民局曾经有人把我领到一个房间,有个穿制服的坐在门后的桌子边,问了我很多赤裸裸的政治问题,譬如中国共产党是不是由苏联所控制,等等,大约有十个这样的问题。1952年上半年,来了一封信,让我某天去移民局办公室一趟。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给扣了,还给我念东西,说我是非法居留——他们用这个“帽子”把我给扣了下来。同时被扣的还有两位CIT的同学。一位是冯元桢的夫人喻娴士,另一位是机械系一位姓陆的同学。
  然后我就打官司。我说,既然你们称我是非法居留,那我就自动离境。1952年7月,我接到他们的一封信,说同意我自动离境。可是4天后,他们又来了一封信,说:考虑到你回中国不符合美国利益,我们虽然同意了你可以自动离境,但不允许你离境,也不允许你有任何离境企图。我就这样被扣了下来。我于1952年6月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护照也被收掉了。CIT对我不错,以助教待遇收容我教了两年书,做了些研究工作。
  熊:既不让居留,又不让离开,您的遭遇与两年前钱学森的遭遇类似。
  郑:我估计,我的事可能与钱学森有关,1950年罗时钧他们在日本被扣押也可能有他的因素。CIT的留学人员中,最早回来的是肖健。1949年,他学业尚未完成,即找了个停靠天津港的货船回来了。罗沛霖是一年后走的。他很敏感,论文没做完,就买了船票准备回国。后来他没在洛杉矶上船,而是买了飞机票,赶到檀香山后再上船。要不是这样走,他肯定会被扣下来。
  熊:真的不容易啊。美国政府设法将你们留了几年。在这期间,有不少人结婚生子,然后,就很难再回去了。您的遭遇是不是也与麦卡锡主义有关?
  郑:麦卡锡主义在我们学校影响挺大的。有个人叫威因鲍姆(S.Weinbaum),在CIT化学系任助理研究员,因被控作伪证否认自己是共产党员而被判刑。他在学校的朋友也遭到怀疑,弄得学校气氛紧张。我后来才知道,威因鲍姆与钱学森相识,钱学森还曾写信推荐他到喷气推进实验室去工作。二人同时参加过不少活动,其中有些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的活动,有些可能就是共产党的活动,钱学森本人不一定知道。因此,查威因鲍姆的时候查到钱学森身上来了。这件事情对钱学森造成了压力。化学系的鲍林教授也受了威因鲍姆事件的影响。鲍林是进步党党员……
  熊:进步党?
  郑:对,进步党,民主党和共和党之外的一个政党。进步党出过一个叫华莱士的,曾在罗斯福时代任副总统。他在1944年访问中国,捎了些美国蜜瓜种子到兰州,后来,兰州的农学工作者试种成功,将其命名为华莱士瓜。在一次政治性的活动中,我曾和鲍林一起吃过早餐,明显感到他受到了压力。当时有一个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曾到我们学校搞审查活动。
  熊:这些调查活动是捕风捉影,还是确实有所依据?
  郑:那时候苏联在美国确实布置有间谍网,而美国共产党也确实有地下活动。1953年,罗森堡(Rosenberg)夫妇被判处死刑,就是因为泄露了机密给苏联。美国政府对共产主义历来警惕,苏联的原子弹(1949年)、氢弹(1953年)出来后,更是变得恐慌起来,而老百姓也犹如惊弓之鸟,一忽悠就起哄得厉害。麦卡锡主义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兴起的,他们在很多地方开展对共产党的追查活动,达到了捕风捉影的程度。美国政府还设立了联邦忠诚调查委员会,要求公务员、军方人士以及大学教授等搞“忠诚宣誓”,声明自己效忠美国政府,不同情共产主义等,否则就会遭到解雇。这些调查弄得人心惶惶。有些人被说成pink(粉红)。弄得他们也比较紧张。
  熊:博士毕业后,您连合法身份都没有了。
  郑:是啊。我不知如何争取自身的合法权益。后来有人告诉我,移民局使用的是不同于民法的另一套法律系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被非法拘留过之后,我就申请自动离境。审批的结果是不让走,还把我的护照没收了,让我没法出去工作。1952—1954年,我就在学校待着做助教;还像自由撰稿人似的,做点临时的研究工作,写一个研究报告,得几百块钱。
  熊:您当时的收入状况如何?
  郑:我有社会保险号,学校有助教工资给我,另外,我再打点零工,总的说来,收入是比较差的,跟以前做研究生时差不多。
  熊:您为什么不去做博士后呢?
  郑:做博士后也得有身份啊,还要有工作的资格证明。拿冯元桢来说,他做博士后之前,曾去过墨西哥一趟,以满足美国移民局的要求——博士毕业后要有离境经历才能做博士后。他去了就回,在那儿也就待了一天,但待一天也算出去过了。
  熊:在业余时间您做些什么呢?
  郑:主要是看书。毕业后我看了很多小说和纪实作品,尤其是侦探小说。印象较深的是史沫特莱写的一些东西。她是个记者,曾应邀访问延安,写过很多相关的报道和文学作品,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的辩护人。我试图通过她的笔来了解新中国的领导人。
  熊:您当时与国内有直接的通信往来吗?
  郑:有,但不多,主要是与我父亲通信——直接写给他,至于路上怎么走,我不太了解。大概要经过香港吧。
  熊:当时您父亲在哪里?
  郑:解放时我父亲在香港,1950年,我妹妹把他接回上海。在通信中,我父亲并未向我表达对当局的不满。但我模模糊糊知道,回国后会控制得很严,因为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情况也有介绍,如报纸上说中国是警察国家、已执政的共产党仍保持秘密组织的作风等。我们还获悉国内正在开展“抗美援朝”运动,反对“崇美恐美”思想。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也即党对知识分子“洗脑”之类的东西也听说过一些。清华大学化学系主任高崇熙在“三反”运动中自杀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对于这些负面的东西,我是将信将疑。所以,1954年中美日内瓦谈判后允许我们走,我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紧张。我知道,一旦回去,恐怕就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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