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门如何在1948年美国大选中逆袭杜威
非我族类 2017-05-08
杜鲁门
美国大选史上最戏剧性的逆转
事件的主角就是美国第33任总统哈里·S·杜鲁门。今天,在各色各样的美国总统排行榜里,我们总能在前十名里看到他的名字。在他之前,仅有华盛顿、杰弗逊、林肯和富兰克林·罗斯福等寥寥数人。历史学家评他为“接近伟大”的总统。但在当时,在1948年总统大选中,他却是不折不扣的“下狗”(underdog)。
他的竞选前景有多暗淡呢?1946年中期选举以后,每一次民意测验都显示,如果杜鲁门竞选连任,无论面对哪个对手,都必败无疑。1948年9月,距离大选还有两个月,他的支持率只有可怜的32%。三大民意调查机构——罗珀、盖洛普和克罗斯利——都看好杜威(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轻松获胜。报纸也持相同意见。10月11日出版的《新闻周刊》报道,50名专业政治评论员一致预言杜威将胜。10月31日,纽约时报发表历时一个月完成的调查报告,显示杜威将在29个州获胜,杜鲁门仅能拿下11个州。11月2日,投票日当晚,《芝加哥论坛报》没等投票结果出来,就印刷了第二天的报纸,头条赫然写着“杜威击败杜鲁门”。
然而,就在外界普遍不看好的情况下,杜鲁门最终竟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了杜威,创造了总统大选历史上最令人吃惊的逆转,让此前一直看衰他的报纸和民意调查机构颜面扫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11月4日,杜鲁门胜利返回华盛顿当天,《华盛顿邮报》挂出一幅标语:“总统先生,你什么时候把老乌鸦这道菜端出来,我们便准备什么时候来吃。”(美国俚语“eat crow”吃老乌鸦意为被迫承认错误)。
他并没有那么糟糕
1948年大选成为杜鲁门一生中最显赫的印记之一。当人们说起杜鲁门,一定会谈起他投掷原子弹的决定,谈到杜鲁门主义,谈到以色列立国,也一定会谈到1948年大选。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杜鲁门创造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逆转?
首先,民意调查并非完美。杜威的优势并没有那么大,杜鲁门的情况也没有那么悲观。大选前夕,杜鲁门的支持率虽然落后于杜威,但数字已经从两个月前的32%激增至44%,显示他正在赢得摇摆选民的支持。密歇根大学的调查发现,投给杜鲁门的选民中,有14%的人在竞选的最后两周才决定投他票。盖洛普和罗珀的调查也显示类似的现象。这说明杜鲁门赢在了最后一英里。
从另一方面来看,杜鲁门并没有外界所认为的那么无能。人们很容易看轻杜鲁门。罗斯福出身名门,在东部受过精英教育,气质慑人,连竞争对手都说,他具有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神奇魅力。相形之下,杜鲁门毫不起眼。这个平凡的密苏里农民连大学都没有上过(他是最后一位没有大学学历的美国总统)。他身材中等,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貌不惊人,又缺乏雄辩的演讲能力,念起稿来平铺直叙,波澜不兴。回答记者的提问,总是简单到无趣,Yes或No,从不像罗斯福那样迂回而引经据典。他似乎也不懂得何为总统修养,只因女儿的歌唱演出受到批评,就写信给批评者咆哮一番,沦为笑柄。在外界看来,杜鲁门就是个平庸但幸运的临时工。沃尔特·李普曼干脆直接地说,杜鲁门就是个笑话。
杜鲁门也没有能够获得足够的党内支持。早在1946年中期选举前夕,杜鲁门的支持率从战时的超过80%暴跌至不足40%,民主党人就已对他失去了信心。党主席罗伯特·汉尼根居然劝他不要在选举活动上露面,以免打击士气。杜鲁门无可奈何,只好每天窝在白宫,让英国画家弗兰克·索尔兹伯里给他画肖像,或者听收音机转播圣路易斯红雀对波士顿红袜的世界大赛。1947年底,印第安纳州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成员弗兰克·麦克海尔给杜鲁门写信,向其保证,明年一定站在民主党阵营一边。杜鲁门竟回复:“难得收到像你这样友善而体贴的来信。”可见他在党内人气之低落。
甚至到1948年7月民主党全国大会之前,杜鲁门都不一定能够得到总统候选人提名。詹姆斯·罗斯福一直纠结党内的一众大佬,鼓吹党派偏向未明的艾森豪威尔为最佳候选人。直到艾森豪尔发表公开声明,表示无意参与任何公职竞选,他们又转而支持最高法院法官威廉·道格拉斯。好笑的是,四年之后,艾森豪威尔却代表共和党角逐总统大选。“从没有一位在职总统,包括胡佛,会在党内受到如此嫌弃。”杜鲁门的传记作者大卫·麦考罗写道。
除了缺乏党内支持,民主党的分裂也让人感到杜鲁门前途不妙。先是左翼的亨利·华莱士宣布另组进步党,参加总统大选。接着,由于不满杜鲁门的民权政策,右翼保守的南方民主党人也宣布退党,并推举瑟蒙德为总统候选人。如果没有分裂,这两派势力都能为杜鲁门争取数百万的选票。
杜鲁门在临近选举年的种种不顺,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能力与雄心斗志。绝境求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1940年,他六年参议员任期届满,决心再选,不想困难却纷至迭来。先是罗斯福拒绝支持他,要他去做商务委员会主席。接着密苏里州的民主党高层又公开声明要把杜鲁门拉下马。同时,杜鲁门的政坛引路人彭德格斯特因偷税漏税被判入狱,连累他声誉受损,州内的大报纷纷对他展开口诛笔伐。朋友们也一致认为他不应参加竞选。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这边。不想杜鲁门硬是拉起了一支人马,筹措到了大量竞选资金,又甘冒酷热天气,跑遍了全州75个县,在无数小镇上面对民众发表竞选演讲,最后竟获得党内几位大佬的支持,以8300票的微弱优势打败州长斯塔克,赢得了党内初选,并一口作气拿下共和党对手,重返参议院。
过往的经历使杜鲁门坚信,即使没有党内支持,没有竞选资金,没有报纸声援,依然有办法在必败的选举中破阵而出。在竞选班子意气最为消沉的时候,唯有他依然保持乐观,就像1940年被迫独自应对参议员选举,1918年在一战战场上指挥他的炮兵连一样。
“让他们去死吧,哈里”
杜鲁门早早就进入竞选状态。1947年秋天,克利福德交给总统一份32页的竞选方案。这份方案后来又被称为克利福德—罗方案,因为它尽管由克利福德呈递,但主要作者其实是罗斯福的前任助手小詹姆斯·罗。
方案分析说,民主党的支持者主要由三大群体构成,城市工人、南方保守派和西部进步人士,因此,选举胜利的关键是从这三大群体中获取足够的选票。黑人,进步主义者,工会成员,天主教信徒,欧洲移民,犹太人,这些选民群体各有需求,必须采取自由主义的立场才能把他们都拉过来。在过去几年里,杜鲁门的进步主义政策,包括反对私刑,取消军队的种族隔离,否决一些反劳工方案,支持犹太人立国,实施马歇尔计划,已经使他具有了广泛的选民基础。小詹姆斯·罗(或者说克利福德)预测,纽约州州长杜威将会成为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但杜鲁门应该把共和党把持的第80届国会当成对手和打击对象。
按照竞选方案,杜鲁门开始有意识地塑造对抗反动无能的国会的进步形象。这并不难。他向来是罗斯福新政的拥护者,倾向进步主义,对改善民权和民生有着极大的热情。他一份接一份地往共和党人控制的国会递交法案,内容从建立全国医保体系到提高最低工资,从大规模建造住房计划到促进种族平等,全是延续罗斯福新政的进步主义政策。共和党人自然深恶痛绝,一概置之不理。共和党大佬塔夫脱简直气炸了肚子,说这比新政还要新政。连民主党在国会的领袖乔·马丁都觉得杜鲁门过了头。
接着,为了改善杜鲁门的公众演讲能力,克利福德和查理·罗斯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1948年春季之前,杜鲁门的公众演讲一直反响不佳。只要他一念稿,说话就很不自然,风格也单调乏味。杜鲁门的传记作者罗伯特·法瑞尔形容,他对演讲的态度就是“赶紧过去,越快越好”。然而,杜鲁门虽不善于读稿演讲,即兴谈话却十分幽默生动,效果极佳。他的顾问们灵机一动,何不干脆脱稿演讲?
于是在4月17日,杜鲁门在美国报社编辑协会第一次尝试了脱稿演讲。习惯了杜鲁门式沉闷演讲的记者们大吃一惊,纷纷为他鼓掌喝彩。随后他连续做了一系列的脱稿演讲,反响均十分热烈。在纽约青年民主党人集会上的演讲尤其成功,《纽约时报》称之为“新的杜鲁门式的战斗性讲话”。即兴演讲完全展现了杜鲁门朴实、亲民的个人性格,以及他以生活化语言讲解国家政策的能力。查理·罗斯一直苦恼于总统无法将其私底下强大的个人魅力传递给听众,但这一次改变,使公众眼里的杜鲁门成为真正的那个杜鲁门。
然后,为了给秋季大选造势,克利福德建议总统在6月做一次全国巡回演讲。这一次“预备竞选”(阿隆佐·哈姆比语)活动基本奠定了后来秋季正式竞选的特点:火车旅行,小站演讲,内容是攻击共和党控制的国会,风格是即兴的、平民化。
令人意外的是,一路演讲过来,他受到的欢迎远远超过想象。在第一个小站,俄亥俄州的克雷斯特莱恩,来听他演讲的民众就多达上千人。接着在芝加哥,十万人夹道欢迎他。在奥马哈街头,16万人来参加他和第35师老战友的游行。在西雅图,聚集的民众有10万人。这是三十年里的最高纪录,连罗斯福都没受到过如此厚遇。在西内布拉斯加,在怀俄明,在蒙大拿,潮水一般的人群让杜鲁门深受鼓舞,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刚入主白宫的蜜月期。
远离华盛顿,远离白宫,置身于民众之中,杜鲁门如鱼得水。他的演讲越来越犀利。他猛烈攻击国会,说这一届国会是史上最差劲的国会。在布雷默顿,他说:“国会只关心上层精英的福利,什么时候关心过下层人民。” 在奥利匹亚,他向民众喊道:“1946年,你们都呆在家里,结果选出这么个国会,学着点吧。”有时候他的说话连手下都提心吊胆。在爱达荷,他说:“我从不介意对手说我些什么,反正他们什么都证实不了。”
杜鲁门刻意表现得亲民,或者说平民化。在比尤特,当火车在深夜抵达火车站的时候,他竟穿着睡衣出来发表小站演讲,“抱歉,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我想即使没穿好衣服,你们也想见见我长什么样子。”民众也迎合他的率意演讲,给他喊话。在布雷默顿,有人喊道:“加油干啊,哈里!”杜鲁门乐呵呵地回答:“我会加油干的,我会加油干的。”
毫无疑问,这次“预备竞选”活动大获成功。民众重新认识了杜鲁门,麦考伊说,他展现了一个全新的形象,一个招人喜爱而强有力的竞选者。罗伯特·法瑞尔说,民主党人还没意识到,杜鲁门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能量。他的乐观、旺盛精力都让人印象深刻。罗伯特·达莱克认为,通过“预备竞选”,杜鲁门全面复活了。
到秋季正式竞选活动的时候,杜鲁门基本延续了此前的策略。只不过这一回,他的行程更为漫长,风格更亲民,对国会的攻击也更加猛烈。有民众对杜鲁门喊话:“让他们去死吧,哈里。”于是报纸干脆把杜鲁门的竞选称为“让他们去死”竞选。可见火药味之浓烈。杜鲁门的攻击性演讲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毫无疑问,他对国会或者杜威的很多批评是没有根据的。有时候甚至口不择言。他称国会往工人的背后插了一把禾叉,又曾把杜威比作希特勒一样的法西斯。但人们都认同,他像一只斗牛犬一样战斗着。
天时地利人和
与战斗的杜鲁门相比,杜威的竞选策略堪称失败。他性格本就孤傲冷漠,待人殊不友善,在竞选过程中又曾怒骂操作失误的火车司机,说他该被枪毙。有人评论,你越了解他就越不喜欢他。他自觉胜券在握,演讲风格高自标置,空洞而不着边际。面对杜鲁门咄咄逼人的攻势,他仍自顾自地赞美山河,赞美风俗人情,许诺更美好的生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杜威是竞逐连任的总统,杜鲁门才是挑战者。难怪事后有评论指出,与其说民众选择了更好的那个,不如说他们选择了战斗到底的那个。
归根结底,选举是由民众决定。杜鲁门最大限度地获取了不同群体的民众的支持。他的民权政策打动了黑人。他甚至在竞选中举行了一次不分黑白的大型演讲,又与黑人握手。这是以前任何一位总统候选人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支持犹太人立国,在以色列政府成立仅五分钟之后就予以承认,因而得到犹太人的支持。他否决了旨在打击工会的塔夫脱—哈特利法案,改善了与工会的关系。他的农民出身和平民风格,加上罗斯福新政的遗产,则使他在农业区广受欢迎。
除了内政,1948年的外交也对杜鲁门有利。苏联颠覆捷克斯洛伐克政府的行为,使本来反对杜鲁门主义的左翼人士倒戈,而他在封锁柏林事件中的强硬态度,则使主张遏制共产主义的人们大为满意。此外,马歇尔计划的推行,使欧洲移民感恩戴德。克利福德还专门发行各种欧洲语言版本的杜鲁门竞选资料,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有历史学家把杜鲁门的胜利归因于党派忠诚,认为与其说民众选择了杜鲁门,不如说他们选择了民主党。但事实是,没有杜鲁门的奋力一搏,也就没有后来的民主党。在1948年大选中,不仅杜鲁门赢得总统之位,民主党也重新夺回参众两院多数席位。可以说,从1948年开始,民主党再次确立了以民权和社会福利为主的政策方针,并为后来进步的六十年代奠定基础。这一切都要得益于“让他们去死”的杜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