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与赫西俄德之赫西俄德的诱惑
非我族类 2017-11-16
按:许多现存的研究文献表明,柏拉图与古希腊诗歌传统有着紧密而复杂的关系。《柏拉图与赫西俄德》就是要通过研究柏拉图作品中涉及赫西俄德的地方,帮助读者在柏拉图与古希腊诗歌传统的关系上开拓视野。今天推送一篇收录于《柏拉图与赫西俄德》的论文——《赫西俄德的诱惑》的选章。在本篇论文中,作者克纳安 (Vered Lev Kenaan)的目标是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会饮》与赫西俄德诗作之间的一些微妙的关系,而不是分别探讨柏拉图引用赫西俄德诗句的个别例子。论述总共将分为两部分。首先,作者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柏拉图在《会饮》中是如何阐述自己与赫西俄德的关系,以及这部作品与赫西俄德作品的关系的,而他阐释的方式能够如何帮助我们理解这种关系。作者以第俄提玛的讲辞为出发点,并且将会尝试论证,《会饮》主要是把赫西俄德的作品当作爱欲启示的谱系来接受的;另外,在论述第俄提玛的理论时,这篇对话主要使用的是赫西俄德笔下的主题以及叙事结构。在此之后,他转而论证,在《会饮》中苏格拉底所扮演的最重要的角色是与爱欲有关的。作者指出,柏拉图将苏格拉底设定为一个类似潘多拉的角色,他为人们带来惊奇,并且由此引导我们走上了一条通往哲学思考的道路。赫西俄德将潘多拉描绘为一个美丽的恶魔,而与之相似地,柏拉图也将苏格拉底描绘为一个外表与内在存在惊人差异的人。在赫西俄德的诗作中,这种差异或对比表明了人类生存中拥有的巨大需求。潘多拉教导我们不要相信世界的表面。苏格拉底同样也激励我们进行思考,但是与潘多拉相反,他将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理发掘出来。就像潘多拉一样,他通过自己的形象与讲辞让我们的思考不断深入,然而和潘多拉不同的是,苏格拉底让我们重新接触到了神圣的真理,而我们本来以为在人世间这真理早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第一个读者第一眼就能理解一段文本里的写作方法以及游戏规则,那么这段文本就称不上是一段文本。而且,一段文本永远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不过,这些方法与规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接触到文字中的什么秘密;它们只是永远无法立刻就被记录为一种能够称之为观念的东西。”
在《会饮》中,赫西俄德对柏拉图的影响格外明显。在这部对话中,柏拉图不仅选取了《神谱》里的诗行,并在论述宇宙起源与神明的时候引用了赫西俄德的作品,还在第俄提玛的讲辞中赞美了赫西俄德:
“可能每个人都会更愿意自己生育出这样的孩子而不是那种出自凡胎的孩子,在看到荷马、赫西俄德以及其他优秀诗人之后他们会非常羡慕,他们留下的子女是不死的,故此也为他们带来了不朽的荣名和回忆。”
在这里,第俄提玛将赫西俄德这个不朽诗篇的伟大作者描述成一个真正的父亲,她还让赫西俄德(以及荷马)从众多被当作英雄崇拜的优秀诗人当中凸显出来。如同赫西俄德笔下那些在冥府中逃过了“难以名状的”死亡的“半神们”一样,赫西俄德与荷马获得了“不朽的荣名和回忆”。
正是在这个讨论爱欲与不朽性的语境下,第俄提玛把生儿育女的父亲当作模仿的范本。为爱欲所推动,荷马与赫西俄德创作出美丽的艺术作品,但是——我们将会在后文中看到——这些作品对读者们(或听者们)的影响也主要是与情欲相关的。对于第俄提玛来说,所有的生育过程——无论是实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依赖于一位父亲角色与一位母亲角色之间的连接。她说,在与一位其灵魂能够刺激并反映这些欲望的人接触之后,向往智慧、美与善的被爱者会变得更有效率。通过与自己的灵感源泉亲密共处,被爱者“想起了那种美,并且与他一同抚育那些新生儿”)。
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中,这种生育的过程同样显而易见;此外,作者本身也是其他作品的读者,这也促使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作者与影响他们的作品之间的关系。正是因为对于其他的作品越来越熟悉,读者们“孕育并生出了他们内心中已经存在了很久的东西”。所以,一个作品从来都不是由一个作者单独创作出来的。这样,由于第俄提玛是从爱欲的角度理解不同文本间的相互关系的,这也就让我们能够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考察《会饮》与其本身的文学先驱之间的关系。在本章中,笔者将把第俄提玛当作榜样,并会探寻苏格拉底口中的哲学论述是否并不是一个作者的独创?柏拉图笔下的对话作品是从什么样的文本传承中孕育出来的?柏拉图的哲学是有可能孕育出与诗歌相同的观点的,关于这一点,这些对话作品又是怎么说的?
第俄提玛把作者对读者的影响放在爱欲的语境下,描述为:“可能每个人都会更愿意自己生育出这样的孩子而不是那种出自凡胎的孩子,在看到荷马、赫西俄德以及其他优秀诗人之后他们会非常羡慕”。在这里,第俄提玛把读者转化成了羡慕地看着优秀作家们的人,从而有效地将他们刻画成了爱者。而当爱者本人成为一个作者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模板的迷恋很可能带来一些特殊的问题。举例说来,在《斐德若》中,苏格拉底警告我们说,要留心那些热情四溢的爱者会让被爱者完全失去独立性。与之相对,爱者本人也有可能太过依赖他所热爱的对象,就像卡尔米德的崇拜者们那样。不过,《会饮》的读者们并不是那种十分强势的控制者,也不会过于依赖伟大诗人们的作品,因为读者们会受到激励去向这些伟大的诗人们看齐。在提到赫西俄德对有益的不和女神的分析之后,柏拉图建议我们应该把读者向伟大诗人看齐的心理当作是一种孕育更好后代的野心。
柏拉图把荷马当作一个充满魅力的父亲形象,而在他的作品中,他与荷马的竞争关系却表露得十分明显,尤其是在《王制》中,当柏拉图尝试用厄尔(Er)的神话代替荷马对冥府的描写时,这种竞争达到了顶峰。与此相反的是,柏拉图似乎并没有在《王制》中集中地表达自己与赫西俄德的关系。 但是笔者认为,在《会饮》这部对话作品中,柏拉图集中地表达了自己与赫西俄德的关系。在这里,笔者想要分析的主要并不是柏拉图从赫西俄德的作品中所借来的段落、主题或观点,当然,这些内容在柏拉图的作品中是非常明显的,而且本书的其他章节也对其进行了许多讨论; 笔者更想说的是,柏拉图是在用一种更加微妙的方式将赫西俄德的诗歌融入到了《会饮》之中。把柏拉图的《会饮》与赫西俄德的作品对照起来阅读,很可能使我们有希望看到——德里达所说的——使人无法“第一眼就能理解”的东西;也许我们还会发现一些有助于理解《会饮》独特的文本结构的隐藏线索。
所以,笔者认为,我们应该以这个生育的比喻为出发点,研究柏拉图对赫西俄德的作品的接受。然而,这个比喻是十分不稳定的,因为柏拉图与赫西俄德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对等的。事实上,在《会饮》中,柏拉图对赫西俄德的作品的接受并没有表现出新旧观念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柏拉图的个人独创与他的参考资料之间的冲突,但这些却都是《会饮》这部作品的组成部分。当然,仅靠观察柏拉图如何在引文这个层面上“使用”赫西俄德的作品,是不能解决《会饮》是如何告诉我们它的生养者这个题目的,不过,这也并不仅仅是两个作者在一部作品中和谐共处的问题。笔者认为,在其文本结构中,《会饮》让我们看到的是它的两个父亲——柏拉图与赫西俄德——之间的有机互动。对于笔者来说,这才是解释柏拉图的《会饮》与赫西俄德的作品之间联系的关键所在。
《会饮》所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事物的诞生与起源。从最开始,这部对话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即:该作品最主要的来源究竟是哪个,而这个问题并不仅仅和作品的“内容”相关,也和它的写作形式紧密连接。《会饮》中出现了许多个不同的谈话者,究竟哪个人是可靠的?这次会饮在历史上的真实情况和记载它的文献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这些都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要考虑的问题。在苏格拉底和他的两个追随者——阿里斯托德莫斯(Aristodemus)与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之间的神秘关系中,关于事物起源的问题表露得格外明显。而当叙述者尝试确定究竟是哪位谈话者发起的讨论时,这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出来,在此之后,每当一个不同的谈话者谈论到自己讲辞的材料来源时,这个问题都需要加以考虑。比如,厄律科希马科斯称斐德若为“ πατ□ρ το□ λ□γου”;而苏格拉底回忆起第俄提玛对自己的教导,并以此让她成为了自己关于爱欲的知识的母亲。不过,《会饮》虽然展示出许许多多创造了观点的谈话者,但它却似乎并没有十分注意谈话者之间关于究竟是谁创造了哪个观点的争论。这部对话更多地是强调了谈话者之间的较为间接的联系。比如,在《会饮》的开始,苏格拉底带有讽刺意味地说道:“如果智慧是这样一种东西,只要我们触摸他人,它就从更富于智慧的人身上流淌到更缺乏的人身上那就好了)。在这里,苏格拉底事实上就已经率先提到了第俄提玛所说的“带有爱欲的触摸”。在这篇对话开始苏格拉底的说法呼应了第俄提玛在结尾处的说法,这表现出了《会饮》的内在结构——各篇讲辞的作者并不是相互孤立的,只有在形成一个共同体之后才具有创造力。
在《会饮》中,柏拉图向我们展现出了不同来源与其后继者的多种结合方式(例如苏格拉底与他的追随者们、具有开创意义的文学作品与受其影响的作品等等),由此,这部作品的结构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它对许多不同作品的吸收以及转化。《王制》第10卷的读者也很可能会询问,模仿性的艺术到底会不会阻碍我们通过这类艺术作品回溯到真正的源头。我们是不是应该保护模仿的艺术作品与其模仿对象之间的区别? 但是按照《会饮》中说法,当一部作品表现出它与自己的来源具有相似性时,它并不仅仅是在模仿这个来源的表象。事实上,第俄提玛说,对于获得智慧而言,这样一部作品所反映出的追寻自己来源的欲望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作家与他们的文学前辈们之间存在共同之处并不是坏事:这些共同点能够帮助我们找到文学传统中的精华,每当一个新作家出现在这个传统中,他都会让这些精华重新创生一次。这个过程并不是表面现象,也没有什么离奇之处:就像第俄提玛所说的那样,在人类的谱系中,情欲的力量在于它能让终有一死的事物获得不朽性:
“故此,通过这种方式,所有终有一死的事物都能得到保存,他们并不像神明那样在每个方面都保持原样,而是通过把消逝的、老去的替换为新兴的来使其好似本来的事物。”
按照第俄提玛的说法,在人类创作的衍化链条中,即使是极为新奇的作品也肯定会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在这个意义下,尽管这种作品极具独创性,但也是之前出现过的作品的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