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晓夫外孙女来华 接受记者采访谈赫鲁晓夫
非我族类 2017-05-18
妮娜·L·赫鲁晓娃
他跟体制走得太近了
赫鲁晓夫改变不了体制,“他想强迫体制改革,却仍采用体制的方法”
记者:4月17日就是你的外祖父赫鲁晓夫103岁的诞辰纪念日了,届时在俄罗斯会举行什么纪念活动?
妮娜:(惊喜)他会被记住的,但今年不是很大的周年纪念,活动不是很多。在俄罗斯,他不是非常受欢迎,但也不是不受欢迎。去年是“秘密报告”(1956年苏共第20次代表大会上,赫鲁晓夫发表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首度揭露了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现象)发布50周年,在俄罗斯和美国举行了很多纪念活动。
记者:在你印象中赫鲁晓夫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妮娜:(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外祖父。由于我是在他下台后出生的,我不知道他曾经是领导人。我们的父母总是很小心,很担心我们冒犯他。但他非常好,允许我们做很多父母不让做的事情。但是家人在当时和后来都不时地提醒我,他是个伟人,是一个世界领袖——一个我该引以为自豪的人。
外祖父是1971年去世的,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不过,我对他印象相当深刻。那时候家人常在周末带我到莫斯科郊外探望他。他就住在那里的一个农场。他是那么的慈祥,我跟在他后面,摘番茄,在蜂箱之间忙进忙出,很普通的生活。
记者: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解赫鲁晓夫这个名字的特殊含义的?
妮娜:小时候,在我就读的专为苏共高层子女开设的学校里,我从未听过赫鲁晓夫这名字。这名字已被彻底从历史课本上删除了。直到后来我稍微懂事,才知道他在1956年曾发表过一篇所谓的“秘密报告”。他在演说中痛批个人崇拜文化,承认领导人也会犯错,甚至还在1964年被迫辞去第一书记时表示,他有必要将这段历史说出来,而其中部分原因是自己也犯过错误。我认为这都是很有勇气的。
我甚至认为,这篇演说是20世纪俄罗斯4起重大事件之一,仅次于1917年的十月革命、1945年战胜纳粹德国,还有戈尔巴乔夫上台改革。它代表一个体制即将瓦解、自由终将取代恐惧的开端。
记者:戈尔巴乔夫在评价赫鲁晓夫的失败时说过,“他是一个行动始终如一的人,如果不是所处的环境,他以他的观点和打算可以走得更远。他失败的根源是,他想强迫体制改革,却仍采用体制的方法”。你怎么评价这种说法?
妮娜:他说得对,很准确。是的,他跟体制走得太近了,他改变不了体制。
记者:那你怎么评价你的外祖父赫鲁晓夫?他被人认为是一个叛徒,说他在“秘密报告”里反对曾经重用他的斯大林,在中国他曾被认为是修正主义而进行批判,你怎么看?
妮娜:每一次别人都问我外祖父的故事,但我记忆不是很清楚。他下台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1971年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他不应该成为一个罪人,他打破了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应该成为人们追随的对象。苏联解体后,人们没有了民族自豪感和长期坚持的信仰。由于精神和物质贫乏,人们渴望恢复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而斯大林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但因为是赫鲁晓夫全面否定了斯大林,所以人们把俄罗斯诸多社会弊端归咎于赫鲁晓夫。
纳博科夫代表俄罗斯未来
他在超过半个世纪前就预言了俄罗斯的政治命运
记者:我们注意到,你是研究文学出身,现在却很关注政治领域。作为赫鲁晓夫的后人,研究政治,会不会引起很多人的议论?
妮娜:1987年我从莫斯科国立大学语言学系俄语专业毕业,1997年获得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现在主要研究纳博科夫和俄罗斯政治特别是俄罗斯转型问题。我对政治很感兴趣,我确实喜欢政治。曾经有一次,我发表关于政治的演讲,台下的听众起哄说,赫鲁晓夫的外孙女还讲政治?但这样的情况很少。
记者:你这次的中国行程,都是围绕作家纳博科夫的演讲,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妮娜:今年秋天,我有一本新书《想像纳博科夫》将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纳博科夫是一个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家,他是俄罗斯转型的代表,代表着俄罗斯转型的未来,是俄罗斯转型的路标。
俄罗斯是一个文学国度,在他之前的作家认为自己拥有灵魂(havea soul),没有物质也可以。俄罗斯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思想禁锢的文化,这是国家进步的一大阻力。纳博科夫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开始拥有了自己。
记者:你曾经在文章中提到,“布什不应该去读普希金,而应该去读纳博科夫,因为他代表俄罗斯的未来”,怎么理解纳博科夫代表了俄罗斯的转型?
妮娜:纳博科夫在1917年布尔什维克革命之后流亡到西方。他的流亡状态使他能够进行一场文学之旅:从自然封闭的19世纪的俄罗斯,到另一个极端——开放的20世纪的美国。在他的著作中,将俄罗斯的世界改写进美国世界。他在超过半个世纪前就预言了俄罗斯的政治命运——从共产主义中获得自由,并缓慢而痛苦地创造一种个人主义和竞争的资本主义文化。他深深知道俄罗斯需要什么,这和目前俄罗斯正在进行的政治变革相关。
俄罗斯不是一个民主社会
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下一届总统会是谁,国家元首的继任不明晰
记者:你的很多文章反复提到俄罗斯转型面对的问题,究竟包含哪些?
妮娜:俄罗斯的安全稳定存在问题,这是转型中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去年著名女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Anna Politkovskaya)被暗杀,至今也没有查出凶手,也查不出来。政府虽然说要全力侦查,保护每一个人的安全,但并没有完全负责任去做。事情很复杂,英语里有谚语说,“The buck stops there”(责任到此为此),但普京总统并没有担负起这个责任。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俄罗斯没有安全感,但要很直率大胆地说话,还是有困难的。当我写了一篇文章,我的朋友就跟我说,我希望你明天不要回俄罗斯。但实际上,我们不用那么紧张。
记者:普京总统在中国很受欢迎,公众普遍认为他是一个亲民的、强硬的人物,你怎么看?
妮娜:是的,他在俄罗斯也很受欢迎,80%的民众支持他。每年一次的1000多个记者参加的国内记者招待会上,他都表现得很棒。他很擅长在公众场合表现。我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是人们的榜样。但是在很多重大灾难的时候他又缺席了,别斯兰事件之后,他没有立即站出来说话,为受害的家庭表达哀悼和抚慰。我不认为,强硬的政策对俄罗斯的未来有益。
记者:那么你觉得俄罗斯转型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妮娜:从斯大林到赫鲁晓夫,再到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领导人的更替很不稳定。可以说,俄罗斯不是一个民主社会,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下一届总统会是谁,国家元首的继任不明晰,不可预测,没有一个传统和法律来规定。斯大林选赫鲁晓夫做接班人的时候,认为他最没有野心,最真诚,但是结果呢?后面也是这样。
1999年叶利钦将位置传给普京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成为总统。那一个时期,叶利钦接连更换了多位总理,但这是旧的政党体制的问题,别斯兰事件、莫斯科剧院事件,靠旧的体制解决不了。
记者:中国前段时间热播的《大国崛起》,里面谈到了俄罗斯的崛起,讲到了彼得一世的改革,俄罗斯的发展应该对中国有很多借鉴?
妮娜:是的,俄罗斯正在进步,虽然有很多的问题。俄罗斯是一个石油国家,大量出口石油,发展经济,60%来源于石油。但这无济于事,不能帮助经济发展,对个体的权利、言论自由,对传统文化没有帮助。我们需要比萨店,可口可乐,而不是军事力量。
赫鲁晓夫的后代保持低调
我们靠自己工作生活,不像其他领导人的后代一样,可以开父母的基金会
记者:上个月,我们听到了你的表兄,赫鲁晓夫最小的孙子,跟祖父同名的尼基塔·赫鲁晓夫去世的消息。有俄罗斯媒体报道,说他一生都过得非常艰辛,是这样吗?
妮娜:这个可能有点误差,他并没有过得很艰辛。赫鲁晓夫的后代都靠自己工作生活。在俄罗斯姓氏是很重要的,他和祖父同名,他心里可能有很沉重的负担,当他的父亲(瑟吉·赫鲁晓夫)离开俄罗斯去美国后,他选择留在了国内,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如一部英国电影里,一位公主放弃自己的生活逃到美国当服务员,这是自己的喜欢和选择。
记者:赫鲁晓夫的下台,对你的家族发生了什么影响?
妮娜:1964年之后,他们全部失业了,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赫鲁晓夫成为一个退休金领养者,苏联的体制中,家族显得举足轻重。我的妈妈是一个记者,但她写的文章因为她的名字而没有刊登,所以她就放弃了记者的职业,转而做了一个戏院的文学演员。我的阿姨是一个名叫《科学与生活》的科学杂志编辑,由于是科学性东西,她没有受到影响,终身都做编辑。但她的丈夫阿列克谢·阿朱别依——苏联著名的记者,《消息报》的总编辑,由于赫鲁晓夫下台,失去了工作。
记者:赫鲁晓夫家族的人一直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你家族里还有其他什么人呢?现在过得怎么样?
妮娜:我的外祖母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她在1984年才去世,所以我跟她更熟悉一些。我们十分尊重她,我的名字就是跟她的一样(Nina)。她非常尊重人。她一共有五个孩子,现在我舅舅在纽约,我的母亲和阿姨在莫斯科,其他的都去世了。
我有四个表兄弟。一个在挪威工作,一个去年刚去哈佛做研究,还有一个在莫斯科,最后一个就是去年刚去世的,跟祖父同名的尼基塔。而我去了普林斯顿大学,跟著名的乔治·凯南一起工作。我有一个亲妹妹,她在莫斯科,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又叫尼基塔。
记者:俄罗斯媒体报道说,叶利钦的后代、戈尔巴乔夫的后代都十分富裕,而赫鲁晓夫的后代相比普通多了。
妮娜:是的。他们的后代大名鼎鼎,靠他们当权时候得到了财富,而我们不出名,我们只是碰巧出生在这个家族。我的外祖父早就下台,我们都自己工作生活。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而不是靠家族的财富。我的外祖父当权时,国家领导之间互相赠送礼物,金手镯之类的,我的外祖母常常把贵重的东西送还给别人,只留下一些便宜的东西。我们后代都靠自己,而不像其他领导人的后代一样,可以开父母的基金会。
记者:你们是一个很紧密的家族吗?有没有人在参与政治?
妮娜: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并不是非常紧密,但也不是不紧密。我去纽约看过我舅舅一次。其他人都是科学家,好像只有我一个是在研究政治。
记者:1999年,64岁的瑟吉·赫鲁晓夫(赫的儿子,曾是苏联导弹专家,后改行研究冷战史)宣誓加入美国国籍,在接受采访时,他说“世界已经改变,我希望他(父亲)同意我的决定”。你1991年到美国普林顿大学留学,是年苏联即宣布解体,能说说当时离开祖国的选择吗?
妮娜: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住在哪里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地理上的不同。我想一个开放的社会,国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人们可以自由流动。他当年加入美国是一个重大的事情。长期以来,赫鲁晓夫的后代保持低调,十分谨慎,担心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现在在美国,我过着自己的生活,没人关心我是赫鲁晓夫的后代。我做讲座,发表文章,才开始提到赫鲁晓夫是我的祖父,没人会特别注意这些。我热爱现在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