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的竞赛与英雄 争斗的欲望和兴趣得到认同
非我族类 2017-03-06
荷马
每个民族都有竞技活动,但只有希腊人,这个天性热爱竞技的民族,把竞技变成了生活本身。希腊人聚处必有竞技,且不说众所周知的四大泛希腊赛会,名目繁多的地方性赛会亦不胜数。不唯体育,希腊人的诗歌、音乐、手艺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由竞技精神笼罩,我们如今看到的古希腊悲剧和喜剧,都是雅典节庆上的竞赛作品。
对于古希腊竞技的起源,人类学学者常归因于远古时代的宗教祭仪,但这也是推测之语,难以确证。在古希腊传世经典中,最先刻画竞技并展现竞技精神的作品是荷马史诗。竞技在荷马笔下无处不在。竞技是战争间歇时的消遣,譬如阿基琉斯罢战以后,他的士兵在海岸边上“抛掷铁饼、投掷长矛、拉弓射箭”(《伊利亚特》2.773-774;以下征引《伊利亚特》《奥德赛》均写作《伊》《奥》)。竞技是和平时的日常娱乐,譬如众求婚人盘踞奥德修斯家中,除了大吃大喝,他们和阿基琉斯的士兵一样,“抛掷圆饼、投掷长矛”(《奥》4.625-627)。在荷马对竞技比赛最详尽的描写中(《伊》23.262-897),竞技是帕特罗克洛斯葬礼后的盛大活动,既纪念死者的优异德性,也愉悦生者,使生者从悲戚中得到释放。这场竞技涉及赛车、拳击、摔跤、赛跑、持械搏斗、掷铁饼、射箭、投标枪等八个项目,与后世泛希腊赛会的竞赛项目几乎一致。因而,令人疑惑荷马究竟是在书写公元前七世纪的奥林匹克赛会,还是在书写公元前一千多年前英雄时代的竞技?
当然,荷马更看重的不是比赛速度和力量的竞技活动,而是竞技背后的精神品质。在英雄的世界里,神与神、神与人、人与人乃至马与马都在相互争竞,竞技活动不过是这种竞赛精神最表面的外显。诸神和凡人都妒意深重,争强好胜,为此他们展开竞赛,不惜带来毁灭或死亡。特洛伊战争便起源于三位女神对于“谁最美”的竞赛(《伊》24.25-30),战争的进展也伴随着诸神之间的竞争。诸神甚至嫉妒凡人的卓越:诗人夸口唱歌胜过缪斯,惹起了缪斯的愤怒,于是缪斯弄瞎诗人的双眼,夺去诗人的歌声,并使诗人无法弹琴,如此严酷的惩罚让诗人生不如死(《伊》2.594-600)!无独有偶,伟大的弓箭手因为要与阿波罗比赛箭术,结果被愤怒的阿波罗射死(《奥》8.226-228)。特洛伊的战场就是一个大竞赛场,每个人都充满竞争和获胜的欲望,力图成为第一。
对这种竞赛精神最凝练的表达,是《伊利亚特》中两次重复的格言:“永远做最好的,超越别人”。这句格言被认为确立了希腊人生活的基本原则——活着就是与人竞赛,争当第一,日后尼采将之视为希腊民族的“权力意志”(《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一千零一个目标”)。在荷马的语境中,这句话分别是格劳克斯和阿基琉斯出征特洛伊前父辈对他们的训诫。格劳克斯和阿基琉斯来自不同的城邦,分别为特洛伊人和阿开奥斯人而战,因此,可以将这句话视作泛希腊的古传伦理。荷马所言“最好”,并不是道德的完善,而是等于战争中的勇敢和技艺(罗念生、王焕生译本分别译作“要永远成为世上最勇敢最杰出的人”、“作战永远勇敢,超越其他将士”)。古典学者阿德金斯(A. W. H. Adkins)通过爬梳荷马的道德语汇发现,荷马史诗中的社会是个竞争性的社会,其主导性的价值是勇敢善战这种竞争性的卓越,而谨慎、智慧、明智、正义等合作性的卓越位居其次,甚至无关紧要,因为荷马的社会首先要求一个人保护自己和家庭的利益,以便在纷争的世界自我保存——由此“好”被等同于“勇敢”。在这个竞争性的社会中,荷马的英雄们更关心财富、战利品和名声所代表的荣誉,而不是道德责任。从后荷马的视角看,荷马的英雄们简直太自私,太不道德,荷马的道德劝谕如此之少,以至于让人感到正义将要从荷马笔下消隐了。阿伽门农作为“最好的阿开奥斯人”,明知侮辱阿波罗的祭司会遭来神罚,却为了满足私欲而拒绝释放祭司的女儿,全体阿开奥斯人为此遭到神罚。等阿伽门农不得不交出女俘,他又向阿开奥斯人索要一份价值相等的奖赏作为补偿,因为他不想成为唯一没有奖赏的人。由于阿基琉斯触怒了他,他便从阿基琉斯的营帐中抢走了阿基琉斯的女俘。荣誉受损的阿基琉斯忿怒难消,退出战斗,并要母亲请求宙斯帮助特洛伊人屠戮阿开奥斯人,以便惩罚阿伽门农。两位“最好的阿开奥斯人”互不相让,竭力捍卫自己的荣誉,不顾惜无辜的阿开奥斯人蒙受的灾难。阿基琉斯“爱吵架、战争和格斗”(《伊》1.177),其他英雄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种紧张的竞赛精神既激励英雄们获取更高的荣誉,又使英雄们陷入难以和解的争斗。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开篇宣称大地上有两种不和女神(Eris),一个该遭谴责,一个应受赞美,一个滋生可怕的战争和争端,一个则有益凡人,催人劳作,“陶工妒陶工,木匠妒木匠,乞丐忌乞丐,歌人忌歌人”。赫西俄德洞晓竞赛精神的根源和危险,他有意把竞赛内容从战争中的荣誉转移到财富,把英雄伦理降解成更世俗的生活伦理。英雄时代结束之后,希腊人进入了赛会时代,“希腊人所有的高级生活,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拥有了赛会的特征”,“在宴饮上宾客们的交流和轮流唱歌中,在哲学探讨和法律程序,直到公鸡和鹧鸪打斗……都可以看见它[赛会]的身影”(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王大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荷马是希腊人的教师,希腊赛会不过是继承了荷马史诗中的竞赛精神,把竞赛场所从战场移到了赛场。28岁时的尼采曾在其短文《荷马的竞赛》中说,现代人认为希腊人冷酷残忍,是因为没有以希腊的方式理解希腊人,希腊成之为希腊,是由荷马所赐。前荷马的世界“充溢着一种由仇恨与毁灭欲所主宰的残暴野蛮”,而荷马的世界变得光亮而温暖,因为荷马承认了争斗和获胜的乐趣,这赋予希腊人个体化的倾向。希腊人崇尚竞赛,也赞美竞赛背后的不和(Eris)与忌妒,希腊的世界由此别异于我们的世界。尼采援引了赫西俄德关于两位不和女神的说法,以说明希腊人并不觉得好妒是缺陷,“每一个伟大的希腊人都在传递着竞赛的火炬;而每一种伟大德性都会将一种新的伟大引燃”,“每一种天赋都必须要通过斗争来展现它自己”。希腊的衰落也正缘于竞赛精神的衰落,“要是没有了忌妒、醋意和竞赛的好胜心,希腊城邦就会如同希腊人一般衰败堕落”,跌回前荷马的世界。
奥林匹亚的回声在现代世界奏响,希腊人尘封的遗产重获新生。尼采似在不经意间暗示,荷马所代表的希腊的方式不同于印度甚至整个东方,那个尚和而不尚争的东方。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