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劳动党书记黄长烨为何选择脱北 主体思想的提出者竟自我反对
非我族类 2017-03-24
黄长烨
一把斧子,一张漆成血红色的照片,一封恐吓信,装着这三大件的包裹,被送到黄长烨面前。黄长烨,曾任朝鲜劳动党书记、最高人民会议议长、金日成综合大学校长;他是朝鲜的思想家,正是他对主体思想进行了系统化和理论化,使其升华到思想理论的高度。但他是最著名的脱北者,1997年2月在北京走进韩国大使馆寻求政治庇护,一个多月后亡命到韩国。
朝韩的对立对抗,从一个峰值走向另一个峰值:2010年3月26日,发生“天安号事件”,韩国“天安号”警戒舰在爆炸中沉没,舰上104名官兵中仅58人生还。综合各种证据,“天安号”是受朝鲜小型潜水艇发射的鱼雷攻击而沉没的。2010年11月23日,发生“延坪岛炮击事件”,炮弹可是飞了好一会儿,导致韩方人员4死20伤。2011年2月28日至3月10日,韩美出动21万多名士兵(其中1.05万名美军和约20万名韩军),进行“关键决断”联合军演,在日本横须贺,日美联合军演也同时展开;对此,朝鲜说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把首尔变成“一片火海”。
“延坪岛炮击”和“关键决心”军演,黄长烨都看不到了。在脱北亡命13年之后,在2010年10月10日,黄长烨被发现死于家中,时年88岁。韩国警方说没有谋杀迹象。作为朝鲜迄今投奔到韩国的最高级官员,韩国对黄长烨予以贴身保护。但岁月不饶人,年近九旬的他,在这个金秋告别了人世。
历史往往有惊人的巧合。就在黄长烨死亡的同一日——2010年10月10日,朝鲜在首都平壤举行了庆祝劳动党成立65周年盛大阅兵式。那是规模空前的大阅兵,大得有点夸张,就像方阵中士兵正步夸张的幅度。而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朝鲜新一代接班人的金正恩(一译金正银),千万唤始出来,不抱琵琶更不遮面,略显严肃紧张而又大大方方地与父亲金正日同台阅兵。是年68岁的金正日,出场时奏响的是专用音乐。而金正恩还有好几年才三十而立,他是金正日的第三个儿子,少年时曾以大使馆职员孩子的身份留学瑞士。金正日并不是与世隔绝的人,让儿子留学瑞士就可见一斑,他也喜欢喝名贵的洋葡萄酒、坐意大利的游艇。
黄长烨的叛逃,恐怕是许多人想不到的。作为主体思想理论家的黄长烨,他自己的主体思想是如何发生剧变的?这跟朝鲜的当代历史紧紧绑在一起。一个人的命运,是一个国家命运的缩影。
凤凰卫视有一期专题节目,详叙了历史大背景。从二战后期到朝鲜战争期间,朝鲜的政党主要由三股力量组成:莫斯科派、延安派、朝鲜本身的国内派,先后都被金日成成功清洗。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作为战时最高权力机关的军事委员会成立,金日成任委员长,并成为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通过战时体制,金日成独揽了党政军大权”;1951年先后以“作战消极”等理由,将莫斯科派首脑、延安派干将免职;1952年又以间谍罪将以朴宪永为首的南方派连根拔起,并将战争失败的责任推到南方派身上,至此国内派全军覆没。至1958年,延安派悉数被肃清;至1961年,莫斯科派也告覆灭,“金日成最终控制了全党,树立起个人绝对权威”。1967年,又成功清除了一个叫“甲山派”的新派别,因为甲山派倡导经济优先而非国防优先,并反对金日成搞个人崇拜。结果甲山派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朝鲜地方党政干部约有三分之二受到牵连。清洗甲山派,可谓一箭三雕:既使主体思想成为唯一的思想体系,又强化了先军政治,还扫除了确定金正日为接班人的障碍。
这是一个在战争与斗争中过来的国家。朝鲜要建立纯正社会主义,内外都有反对的力量。所以对外有外斗,对内有内斗。对外,他们一直处于被迫害的委屈症中,头号斗争对手当然是美帝国主义。对内,则要清君侧,当然这是一把手主动进行的。与任何威权制国家一样,斗争,不断斗争,通过斗争剿灭异己,是建立威权的必由之路。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黄长烨如果不想成为威权的附庸,那么命运就堪虞了。在金日成时期的晚期,曾当过金日成私人秘书的黄长烨,就反对金日成把权力交给儿子金正日。可是,东方的皇权思想,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传统,反对者通常没有什么好结果。1994年金日成去世之后,黄长烨对家族式世袭制的抗议,变成了与金正日的直接对立,这让他在朝鲜最终没有容身立足之地。
于是,借出访之机,借道中国,黄长烨逃往韩国。在回忆录《我看到了历史的真谛》中,黄长烨详细叙述了他亡命韩国的直接原因:1997年初,他到日本寻求粮食援助,但无果而归,没有完成金正日亲自交给他的任务,他知道回国后会遭到最严厉的惩罚,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黄长烨在叛逃后,他也成了朝鲜这个三千里江山北部当政者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被金正日骂为猪狗不如的叛徒,朝鲜媒体还称他为“精神病患者”,他成了朝鲜的头号暗杀对象,一直被刺客追杀。但他还算幸运,没有落得像托洛茨基一样——托洛茨基在流亡12年之后,1940年在墨西哥家中,被苏联派来的特工用冰斧残忍杀害。
黄长烨叛逃,自己是逃出来了,但在朝鲜还有家属亲戚。他们的命运如何?凤凰卫视在节目中说:黄长烨被株连九族,他的妻子和长女,被金正日“恩准”自尽,其余的家人和亲属都被送往劳改营进行劳动改造……这一情形跟当年希特勒赐死隆美尔很像。隆美尔是二战时期德国的元帅,在1939年担任希特勒警卫部队的头子,二战中战功卓著,他曾指挥坦克部队进攻法国、作战北非,被称为“沙漠之狐”;因涉嫌参与1944年7月20日刺杀希特勒的行动,同年10月14日被希特勒逼迫服毒自尽。希特勒为了给自己面子,向世人隐瞒真相,还给隆美尔举行了隆重的国葬。
人心人性,在残酷的斗争中是会荡然无存的。妻女被自杀,使黄长烨成为“当年金正日世袭接班的一个牺牲品,也是金氏家族清除异己的代表”。13年来,朝鲜方面一直没有放弃过干掉黄长烨的努力。“严惩民族叛徒”、“叛徒一定会付出代价”是朝鲜的坚定决心。最佳的暗杀路径,就是朝鲜间谍伪装成脱北者,潜入韩国境内,接近黄长烨,以期下手。但在脱北者审查过程中,特工间谍的身份往往就露馅了。
黄长烨的人生命运中,有许多逢七的年份。资料显示:1967年,时任金日成综合大学校长的黄长烨,将金日成有关朝鲜革命的想法综合成思想体系,提出主体思想是应当遵循的指导思想;1977年之后,主体思想取代了马列主义,成为朝鲜劳动党和朝鲜式社会主义建设的指导思想,随后将“主体思想”写入了宪法,在平壤市中心还建起了著名的主体思想塔,成为主体思想的象征;1997年后,根据主体思想,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纪年方式由公元纪年改为“主体纪年”,以金日成诞生的1912年为主体元年。就在改为“主体纪年”的1997年,黄长烨在2月份成了脱北者。
而在1977年,即黄长烨脱北南逃至韩国之前20年,朝鲜出版了中文版的金日成著作《为了祖国的自主的和平统一》。书中收录了金日成许多重要讲话。1972年,因为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松动,朝鲜与韩国紧张对峙的关系也略有松动的迹象。这一年的5月26日,金日成与《纽约时报》驻东京的记者进行了一次谈话,与资本主义头号死对头的媒体记者对话,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这个谈话给我深刻印象。谈话中,金日成很直率地说了朝鲜人民“对美国的反感”,说到祖国统一是“我能够给我国人民最好的礼物”,并说:“我国已经没有受冻挨饿的人,也没有由于找不到职业而到处彷徨的人。我国人民人人都有工作做,人人都受到免费教育和免费医疗。这是我国人民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所取得的伟大胜利。”(见《为了祖国的自主的和平统一》第162—177页)这本朝鲜的中文版金日成著作,是精装本,印制质量很好。
作为流亡者,黄长烨加入了反金日成主义的组织,主张推翻金正日政权,他在发表的演讲中说:“只有铲除金正日政权,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朝鲜问题。”他成了脱北者团体最有力的代言人,并一直坚定地批判朝鲜政府,他说金正日是窃国者。去世前不久在一篇专栏文章中,他嘲讽金正日任命儿子金正恩担任大将,说给一个孩子授予大将头衔是在取笑侮辱朝鲜人民。逃出来的黄长烨可以这么冷嘲热讽,在国内的只有噤声。此前,朝鲜劳动党计划财政部部长朴南基在2010年3月被枪决,罪名是主导货币改革失败,变成了反革命分子。
与其说黄长烨在反对金日成,不如说是在反对过去的自己。因为他就是思想理论大师,就是主体思想的策划者、理论总结者。这是具有讽刺意味的:黄长烨自己是自己思想理论的实践者,同时自己也是自己思想的掘墓人。“黄长烨反对黄长烨”,就这样成了现实命运与哲学命题。
那么,主体思想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金日成在1972年9月17日回答日本《每日新闻》记者问时,说得很清楚:“用一句话来说,主体思想就是认为革命和建设的主人是人民群众,推动革命和建设的力量也在于人民群众这样一种思想。换句话说,就是认为自己命运的主人是自己本身,开创自己命运的力量也在于自己本身这样一种思想。”(见《为了祖国的自主的和平统一》第178页)作为主体思想的理论总结者,黄长烨自己大约也是努力实践着“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自己开创”,所以他把自己的命运之帆驶向了自己心仪而政府敌对的国家。
某个思想成为主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成为唯一的思想。思想不许多元化,结果就是体制单一化、文化单一化,所谓“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社会公平化、文化多元化”都成了一句空话。朝鲜的阿里郎、《卖花姑娘》的主题歌还是很好听的,而一年前那场朝鲜歌舞团来杭的演出,真是来自血海的单一与单调。
一个国家、一个元首、一个主义、一种思想……这是集权政治的基本特点。现代政体,不再是“自然之物”,而是“人造之物”。任何一种政治秩序,都涉及“支配与服从”这个基本问题,而在集权政治中,“威权与权威”构成了“支配与服从”关系的核心。威权政治的特点,是不妥协、不让步,不能有对立面,不许有反对派。换言之,就是你死我活。而现代政治文明早已表明:对立面、反对派的重要作用就是监督与制衡权力、防止与修正错误。
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有研究极权主义的名著《极权主义的起源》,而现在看来,极权主义的延续,恐怕是一个比极权主义的起源更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全球范围兴起了向民主的转型,在人类政治文明发展进程中,民主事业迈出了重要一步;但有些国家是例外,而且是坚定的例外。
更令人惊讶和意外的是,一个报道说,走到接班前台的金正恩认为:粮食比子弹更重要。
是的,粮食比子弹重要。同理,妥协比斗争重要,合作比分裂重要……人类的子弹已经飞得太多太久,希望在人类世界的政治生活中,妻儿被自杀、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悲剧不再发生。
(作者:徐迅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