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克诚:逃不过庐山一劫
一九五九年七月初召开、八月中旬结束的庐山会议,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这个以反“左”始、反“右”终的会议,最令人震惊的是,它把几个最忠诚于党的事业的人,打成了“反党集团”。究其原因,是他们不迎合、不盲从,敢于讲真话,坚持自己的认知。
如果要盘点这场会议的政治遗产,对中国政坛影响深远的,不外以下两条:一是党内不同的声音小了,争论的气氛少了,讲真话不再是一种权力,而变成了一种冒险。二是极“左”路线占据上风,从庐山会议发源,如江河呼啸,直流无碍,最终导致一场更大的灾难——十年浩劫的发生。
作为当事人,黄克诚身居庐山会议的风暴中心,而《黄克诚自述》中所涉及到的庐山会议,不仅能让我们深度体味那场斗争中的人和事,更能从跨越时空的角度,理解中国政治生态的悄然转折。
庐山会议,原本并未安排黄克诚出席。
一九五九年七月中旬,已经开了半个月的庐山会议,按原定日期即将结束。这时,黄克诚突然接到通知,召他上山。他当时的感觉是:会议上有事了,一是分歧意见很大,二是彭德怀可能要受到批评。而他当时的思想状态是:面对当时国内经济情况的混乱,河北、山东都有饥馑发生,青海也在闹饥荒,云南逃向缅甸的人相当多……他感到问题严重,心里非常不安,希望能在一个特别重要的场合说出自己的看法。
因而,黄克诚把上山看成是一次讲问题,说真话的机会。
上山的第二天,与谭震林的一次接触,就证明他想错了。在接触谭之前,他先拜访了李先念,谈了一些情况,李也认为当时的做法太过了,一定要改变才行。随后在拜访谭震林时,谭听说黄在拜访自己之前先拜访了李先念,就有些不太高兴,说黄的观点已先入为主地受到李的影响,黄不承认受到影响,两个人就争论起来。争论中谭无法说服黄,就有些急不择言,直接向黄兜出了底细:“你要知道,我们找你上山来,是搬救兵,想你支持我们的。”黄克诚想不到召他上山的目的,竟是“搬救兵”——批判彭德怀,就想也没想地说:“那你就想错了,我不是你的救兵,是反兵。”就是这朋友间不经意的一句话,最后也成了黄克诚“蓄意反党”的证明。
但是,既然要搬救兵,这就说明,彭德怀的观点,在庐山并非形成一边倒的反对与批判。
黄克诚于七月十七日上山,以后的几天都是开小组会。小组会的中心议题,就是讨论彭德怀给毛泽东主席的那封信,不少人发言同意彭的意见。黄也在十九日的发言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支持彭的意见。从《黄克诚自述》中知道:当时小组里除了罗瑞卿、谭震林之外,都对黄的发言表示认同。这似乎可以说明,大部分与会高级干部感到了问题的严重,纠“左”是多数人的愿望,而彭德怀的信正好说出了他们心里话。
对这种局面,毛泽东主席是不满意的。
为扭转这种局面,七月二十三日,毛召开大会做长篇讲话。讲话以闲谈方式,进入正题,立场鲜明地支持左派,劝告中间派,警告“右派”,目的是把更多的人从彭德怀那一边拉过来,扭转会议方向。毛的有些话说得很重,很有敲山震虎的味儿。他说:“有些人发言讲话,无非是说:现在搞得一塌糊涂。好啊!越讲得一塌糊涂越好!我们要硬着头皮顶住;天不会塌下来,神州不会陆沉。”“现在,有的同志动摇了,他们不是右派,却滑到右派边缘了,离右派只有30公里了。”
从毛的讲话中,大家意识到风向变了。毛主席已经把小组会上不同意见的争论,上升到党内路线斗争来看待了。既然性质是党内路线斗争,站在哪一边,跟谁走,也就成了一些人首先考虑的问题,放弃或否定原先的观点,也就成了一些人趋利避害的首要选择。
那么,黄克诚又是什么态度呢?
黄克诚不是一个容易改变的人,“警告”对他没有作用。毛的讲话让他惊诧,更让他忧虑:难道就因彭德怀的一封“意见书”,与大多数人对“大跃进”的看法不合己意,就要来个180度大转弯,把一个原本“纠左”的大会,变成一个“反右”的大会呢?一个决定中国命运的大会,怎么能说变就变?
这天晚上,周小舟打电话给黄克诚,说他与周惠、李锐要过来谈谈。黄不同意他们来,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谨慎一些,但周坚持要来,黄也就同意了。几个人来后,表现非常激动,说他们都快成右派了,黄劝他们别着急,说主席支持左的,也不会不要右的。周小舟问:主席这样突变,有没有经过政治局常委讨论?黄说:我认为不会。周又问:主席有没有斯大林晚年的危险?黄说:我认为不会。黄克诚这样说,也许并不表示他的真正判断,他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给周小舟降温息怒,不然就会坏事。他还劝周,有意见还是应直接向主席提出,我们现在这样议论不好,这才让周平静下来。大家接着又谈了些湖南的情况,正准备离开时,彭德怀拿着一份军事电报走过来,周小舟又说:老总,我们离右派只30公里了。彭随口说了一句:着急有什么用。李锐大概觉得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就说太晚了,催着周小舟走。只有处事谨慎的周惠,一直没说什么话。
这就是几个人这天晚上会面的情况。
按常理说,二周一李与黄克诚同是湖南人,都先后在湖南工作过,对“大跃进”——所谓的“刮共产风”,同样都持批判态度,希望尽早结束极“左”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想在一块谈谈,听听老领导的意见,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就在几个人出门离开时,正巧碰上了罗瑞卿,罗持反“右”的观点,自然也就注意了这件事。后来,这天晚上的谈话,就成了逼迫他们交代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成了这个“反党集团”活动的重要罪证。
毛二十三日讲话,预期目的似乎并未达到。
毛讲话后,大家的发言依然不太激烈,对彭的批判也还是就事论事,没有离开信的内容。毛二十六日又下指示:批判要对事,也要对人。于是,批评的火力加强了,目标除了集中彭德怀以外,所谓“军事俱乐部”、“湖南集团”的提法也都出来了。“左”派柯庆施等人气势很凶,温和派也被迫提高了调子。就在很多人调头转舵,纷纷发言表态时,黄克诚也作了检讨,言辞虽变得缓和,但基本观点并未改变。在谈到对形势的看法上,他说:“自已思想方法上有多考虑困难和不利因素的老毛病”;在对彭的“意见书”的认识上,他说:“自已只认为彭信有些地方用词不妥,而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时,对黄克诚的劝说工作也开始了。
七月三十日,毛通知黄克诚与二周一李谈话。这次谈话,有一种特别的气氛。毛的话说得很重,但显得火气不大,空气不紧张,几个人也较敢讲真话。
毛一上来就给黄戴了几顶很具威慑力的帽子:一是彭德怀的政治参谋长,二是湖南集团的首要人物,三是军事俱乐部的主要成员。还说黄与彭的基本观点一致,与彭是“父子关系”。黄没有屈从,逐条答辩:我和彭德怀观点基本一致,只能就庐山会议这次的意见而言。过去我和彭德怀争论很多,有不同意见就争,几乎争论了半辈子,不能说我们的观点都是基本一致,但我们的争论不伤感情,过去打“AB团”时,有人要打我,彭还帮我说过话,不然我那次就可能被整掉了。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谈不上什么“父子关系”。在逐条答辩中,黄的有些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当彭的参谋长,是毛主席你要我来当的。我那时在湖南工作,并不想来,是你一定要我来。既然当了参谋长,政治和军事如何分得开?彭德怀的信是在山上写的,我那时还没有上山,怎么能在写“意见书”一事上当他的参谋长?我在湖南工作过多年,和湖南的负责同志多见几次面,多谈几次话,多关心一点湖南的工作,如何就能成为“湖南集团”?至于“军事俱乐部”,更是从何谈起呢?
黄克诚最不客气的话,当属与毛争论四平保卫战的往事。四平保卫战时,黄克诚率新四军第三师主力也在东北战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曾多次电告林彪,建议从四平撤退,林不回电,也不撤兵。黄无奈,只好电告中央,还是不见回复。最后的结果是,我军伤亡惨重,才不得不被迫放弃阵地,撤离四平。毛此时反问黄:“难道四平保卫战打错了?”黄答:“开始敌人向四平推进,我们打他一下子,以阻敌前进,这并不错。但后来在敌人集结重兵寻我主力决战的情况下,我们就不应该固守四平了。”毛说:“固守四平当时是我决定的。”黄跟上来一句很有些犯上的话:“是你决定的也是不对的。”毛也只得自下台阶:“那就让历史和后人去评说吧。”……毛最后又把话头引到遵义会议前,怎样争取张闻天、王稼祥等,这分明是暗示他们赶快回头,与彭德怀划清界限。但他们的思想问题没有解决,又都是不会作伪的人,他们的态度可能让毛失望了。
从另外一个资料中得知,在毛找黄克诚谈话前,作为党内第二把手的刘少奇、第三把手的周恩来,都曾找他谈过话,要他与彭德怀划清界限。也许,还是因为“划清界限”的理由难以服人,黄的“执迷不悟”,才有毛的这次谈话。对于毛来说,这是一次毫无效果的谈话,但对于黄来说,却不无收获——虽然毛对他的指责颇重,但他到底有个机会,把想说的话直接向主席说了。
这里还需要补充交代一件事,看看彭黄之间是否有像毛说的那种关系。
就在黄克诚七月十七日上山刚住下,彭德怀拿着那份“意见书”给他看。他看过后说:这封信提的意见我赞成,但信的写法不好,语言中有些提法有刺激性,你那样干什么?彭说:实际情况那么严重,会上没有人说尖锐的话,我就是要提得引起重视。黄说:你总是感情用事,你和主席共事多年,应该互相了解较深,这些话何不与主席当面交谈,何必写信。由此看来,彭写信的善意,黄待人的坦诚,党性人品,确是白玉无瑕。而毛确有些过敏了,一从党内斗争想问题,难免疑窦丛生,冤枉好人。
对黄的劝说并未就此停止。
七月三十一日和八月一日,毛在他住处的楼上,召开政治局常委会议,批判彭德怀,特通知黄克诚与二周一李列席。会上主要由毛讲话,讲话特别令人惊愕的是那些上纲定性之言。谈到彭的“意见书”,毛说:你讲“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主要锋芒是向着党中央,你是反中央,攻击中央。你的信是准备发表的,目的是用来争取群众,组织队伍,按照你的面貌改造党和世界。谈到历史上的几次路线斗争,毛说彭与他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过去挨了批评,心里怀恨,颇有些旧恶新怨一齐算的意思。毛的那些最厉害的话,已不仅是针对彭,同时也针对黄等,讲话中的“你”,不时地变成“你们”。毛说:你们这回是站在右倾的立场上,有组织、有准备的进攻,其目的是动摇总路线,攻击中央领导。在这个会上,彭也不断插话,以事实对毛的话进行反驳,对毛不无激怒。黄克诚也说了几句表态的话,他既劝说彭冷静听取批评,也毫不避嫌地继续为彭说公道话,说在中央苏区后期,毛被夺去领导权后,彭说过还是要请主席来领导,证明彭不是一个不能辨别正确和错误的人。
会后,毛又把他们四人留下,还是劝他们别再受彭的影响。毛特别对周小舟寄以希望,要他“迷途知返”。对黄克诚,毛似乎也还有争取他回头的意思。可是,依然没有从思想上解决问题的几个人,再一次让毛失望了。
劝说既无效果,那就要用批斗解决问题了。
其后,对黄克诚的批斗会就摆开了阵势。开始时,黄克诚的态度依然很强硬,对不符事实不合情理的批评,就进行反驳。慢慢地他就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摆事实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好光听不说,保持沉默,但检讨总是过不了关。这时,有位中央领导同志找他谈话,谈了一次不行,又谈一次,劝他对彭德怀“反戈一击”,以摆脱困境。但是,诬陷他人以解脱自已的事,在黄克诚是绝对不会做的,因而他说:“落井下石”得有石头,可是我一块石头也没有。他终于也没有在自已的交代中,揭发出彭德怀的什么问题,因而也就无法摆脱困境。
可以说,庐山会议最考验黄克诚的,是他的诚实。而黄克诚在庐山会议上犯下的最大错误——如果这也算错误的话,也还是他的诚实。
小组批判会上,有人穷追七月二十三日晚,他与二周一李谈些什么。他经过思想斗争,觉得有一句话是说不得的,说了会加害无辜;不说呢,又是对党组织隐瞒,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的中央委员,良心上会不安。他只好如实说出了那晚的前后经过,把“主席有没有斯大林晚年的危险”那句话说了。正好,彭德怀与张闻天也曾如此议论过毛,此时也被揭露出来。这一下,大会就像投进一枚炸弹,一片哗然。一切有理由的辩解,在这时都没用了。那些在批“右倾”时还有些同情他们的人,改变了态度;原先还以为“反党集团”“湖南集团”等定谳是空穴来风,有了确证;什么“阴谋家”“野心家”“伪君子”等大帽子,也就随便往黄克诚头上戴了。前些时,毛只把批判重点放在彭德怀的右倾上,还想争取他们几个,到这时也就完全确认,除周惠是沾了点边以外,其他几人确乎是“反党集团”成员了。
毛的确认,常委同意,一个“反党集团”就这样产生了。
但是,在要当事人签字划押认罪时,却遭到黄克诚的拒绝。为此,陶铸奉命三次找他谈话,不说他有罪,只说会议开这么长时间了,大会决议总得公布,不能让大家都拖在这里,劝他还是要多为党和国家大局着想。最后,黄克诚也意识到,毛的性格之强,中央全体又都站在毛的一边,也只有自己受委屈、背冤枉、“顾大局”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黄克诚没有因免官戴罪而痛苦,他“无日得安”的痛苦是,不该因“顾大局”而违心地认罪,违心地作检查,违心地同意大会的“决议草案”。所以会如此,他找出的深层原因是:“许多年来,在内战、长征中,主席的英明、正确已为全党所公认。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更使全党钦服主席的领导高明。他不时力排众议,而结果常常证明他正确。所以我们已习惯于认为:主席比我们都高明,习惯于服从主席的决定,习惯于接受主席的批评,尽管心里有不同意见,也接受了。虽然这一次实在不能接受,也不应该接受,也强迫自己接受了。”其实,黄克诚这一次并没有“服从主席的决定”,也没有“接受主席的批评”,否则他就不会遭此一劫。他只是在接受处理决定时缺少坚持,有悖他一惯性格。他的自责与痛苦,说明他的诚实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读《黄克诚自述》,可以让人强烈感受到,从参加革命开始,他就对极“左”的做法十分反感,由反感到怀疑,由怀疑到抵制。为此,他曾一次又一次被划入“右倾”之列,遭到整肃,陷入险境,最终又都化险为夷,恢复清白,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他确实是一个无私无畏者。而庐山这一次,他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对于那顶“右倾”帽子,他还可以接受,比起那些原本就是“极左”的人,或被政治风浪逼上“极左”的人,他确实是右倾了。对于“反党”这顶帽子,他就不能认同了。他承认,在他心里从没有赞成过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所谓的“三面红旗”。但因此把他打入“反党集团”,硬要他承认反党,而且是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反党,并写进党的决议,他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然而谁又能想得通呢?如果黄克诚反党,那谁又是热爱党的人呢?
黄克诚一生所受到的委屈太多,惟以庐山会议受到的委屈为最重。那么,受了委屈的黄克诚,又是如何看待庐山会议的呢?他认为庐山会议这一场悲剧,不是他一个人或他们几个人的悲剧,而是我党的悲剧。——从此,党内失了敢言之士,而迁就、逢迎之风日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