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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从维熙讲述:我在1979

2015-03-20

1979年的1月6日,是我告别劳改生涯,搭乘从山西回北京夜车的日子。此前,北京日报的李凤翔同志将一纸改正错划右派的通知书,送到了山西,才有了我1979年“黑乌鸦”返巢之结果。不仅是我一个——包括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受难群体,都返回了生命之巢。

1月7日早晨,当我把随身携带来的大包小包(包括我使用过的铁锹、镰刀、扁担和挖煤的锤斧),背进母亲居住的8平方米小屋时,母亲惊愕得如同木雕那般。待她醒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封信皮上印有“中央组织部”字样的来信,递到我的手里。这是胡耀邦同志写给我的一封复信。他在信中除了提及了王蒙、刘绍棠,以示怀念情愫之外,对我也写出了文学再生的期盼,他用了“没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的诗语,叮咛我珍惜我走过的冰雪驿路,不要辜负了这段曲里拐弯的历史。信尾,耀邦同志相信我们这一代回归的作家,一定不会辜负历史的赐予。

接下来不到一个多月,我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在巴金主持的1979年《收获》第二期,以头条位置发表出来,可以算是我文学生命回归的界桥。记得,当年第一个来访的友人,是1957年难友邵燕祥和王蒙,在小屋的地桌上,与阔别了二十多年同命运的文学友人,吃了一顿再生的团圆饭,真是百味俱全。当时,我母亲在低矮屋檐下的煤球炉子上掌勺,究竟做的什么主食,我已无从记忆;我拿出从山西带回来的汾酒,三人边吃边饮之情则无法忘却。

第一个来我家组稿的,是刘心武和章仲锷(当时他们都在《十月》编辑部工作)。由于房子低矮狭窄,床铺又分为上下两层(我和老母亲住下层,儿子住在上层),加上一张五十年代的大写字台,在屋里走路转身都需注意碰撞。当年他俩进了屋子,不知在哪儿坐下才好,最后他俩选择在床沿上坐定,因为床为双层,大个子章仲锷一扬头,脑袋撞在上层床板上,我说了声“真对不起”,心武和仲锷却相视笑了起来。

心武告诉我,他为约稿已经来过我家一次了,只是当时我还没有回京。但他没有告诉我,那次扑空之后发生的事情。直到多少年后,我从他自叙的文章中才看到当天发生的事:他从我家出来,在回出版社的路上,碰到了一位文化界的人。当心武告诉他到我家组稿的事之后,那位人物关爱地提醒他,这是冒险行为,让他慎重考虑云云。仲锷也有着相同的经历:我把刚刚写完的中篇小说《第十个弹孔》,交给了仲锷以谢他们来家的约稿之情。他读过小说之后,虽然给我打来传呼电话,并用“历史内涵丰厚”来赞美小说;但是当时他的上级,基于多年的思想顽疾,一直胆怯地压着文稿,既不说不用,也不说要用。直到仲锷对其发出质询并表示自己承担责任时,小说才在《十月》发表了出来。心武和仲锷的遭遇,不是当时文化界冰火两重天的一幅写真吗?!

当年,最刺激我中枢神经的,有两件事:一、《大墙下的红玉兰》发表之后,虽然我接到大量的读者来信,表示对我勇于闯入文学禁区的支持;但文化界内部,却有文化人致信《收获》,指责该小说是“‘修’爱伦堡‘解冻文学’的变种”必须进行声讨云云。二、我在山西挖过煤的一座劳改煤矿监狱的政委,自动对号入座,省劳改局召开了声讨小说的会议,会上将小说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之作。特别扎人眼球的是:在上报北京的会议纪要中,对我的称谓依然使用“从犯”二字。这是改革开放年代之初一曲令人惊魂的“天书”!按照这个逻辑,我还是一个专政的对象。

不能忘却的是,在当年的冰与火夹缝之中,孙犁给我写来一封加薪助燃的信。他说他是连夜读完小说 《大墙下的红玉兰》的,在赞美小说之余,得出的结论是:“从文学的角度上讲,20年的苦难生活,对你来说得大于失。 ”有他这一句话,我似乎更坚定了自己的文学恪守。那就是:以真为镜。以史为魂。

这是我在1979年由“鬼”还原成人之后,一支惊喜交织的心曲。当年夏天,我被调入了北京作协,与1957年同时沦落的王蒙、邓友梅和刘绍棠重新聚首一堂。记得,在我调入作协的当天,党组书记老宋用十分幽默的语言对我说:“当年北京的四只‘黑天鹅’,不知飞了多少路程,穿越多少风雨雷暴,今天终于变成‘白天鹅’,飞到北京作协这个巢穴里来了!希望你们为中国文学的明天,点燃起新的火种……”至此,我算是真正地返回了文学队伍。

建国60年纪念日即将到来,笔者思绪万千。不禁忆起1979年的往事,便将其书写成文,不仅仅是个人感情的抒发,而是让国人与笔者共同体察共和国改革开放之初的步履艰辛;在珍惜来之易改革成果的同时,警觉文学覆舟之水的回潮……

关键词: 从维熙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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