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胡同”
说家有“胡同”,容易让人误以为家坐落在胡同里。想想也是,家在胡同再正常不过。如说胡同在家里——即家有“胡同”,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确有一个人这样说,他就是历史学家陈垣。
陈垣字援庵,生于1880年,卒于1971年,广东新会人。辛亥革命后,陈垣到北京,开始钻研文史。后在北大、北师大、辅仁大学、燕京大学等校任教。从1926年起任辅仁大学校长。一生从事教育达七十年,并先后任京师图书馆馆长、北平图书馆委员、故宫博物院理事兼故宫图书馆馆长等职。
陈垣是李希泌的父执,李曾撰文说起有一次陈垣的助手和学生刘乃和在老师家,遵师命去书房取一部《元六十家文集目录》稿本,陈垣告诉刘此书在第几条“胡同”第几层书架;一会儿又要取一张老照片,那在第几条“胡同”第几层书架,刘皆随手取来。李希泌对陈老这样得心应手地使用自己的图书资料,既惊讶,又佩服。陈垣对他说,图书资料浩如烟海,如不能很好管理,不仅不能很好利用,而且会淹没在图书资料的烟海中。我们要做图书资料的主宰,对所需要的图书资料要做到信手拈之即得。1964年夏,李希泌陪同亚非学会负责人艾毅根拜访陈垣,应客人要求,陈垣请适在他家的刘乃和领客人参观厢房里的藏书。“厢房的面积并不大,但书架一行一行地排列得很整齐,行与行之间留有一条通道,陈老名之为‘胡同’,顺序名之为‘第一条胡同’、‘第二条胡同’……。书架上的书也放得很整齐。陈老对哪本书放在第几条胡同第几个书架都记得一清二楚。”(李希泌语)
原来“胡同”是陈垣喻指他的藏书室。在我看来,陈垣自况家有“胡同”,盖缘于他腹有诗书。腹有诗书的人,即使家无“胡同”,依然可以气定神闲,因为他已在心里“砌”起了“胡同”;反之,腹无诗书,即使在家里砸钱堆起再多的“胡同”,不过是附庸风雅,华而不实。由是观之,一个人要做到腹有诗书,家里有无“胡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要有“胡同”;这是一种先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的抵达;这里包含的已不仅仅是学问和学识,还有人品人格,乃至学术精神。能完成这种抵达的人很少,就像陈垣家有“胡同”,并与之融会贯通的人很少一样。但惟其少,才更令我们这些后人敬仰。敬仰他,也是敬仰真学问、真学识,更是敬仰一种品格、一种境界。
陈垣在辅仁大学开办史学研究所时的及门弟子赵光贤,曾对梁启超根据《新唐书·薛延陀传》里“值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的记载,考证出唐玄奘赴印度出发年代为贞观元年,而非历来以为的贞观三年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他读到1924年10月上海《东方杂志》第21卷第19期上发表的陈垣《书内学院校慈恩传后》一文,该文将梁氏的诸条考证一一驳倒。“其中有一条我记得最清楚,就是先生据《通典》、《册府元龟》诸书,证明在贞观元年(不是二年)被杀的是统叶护,而玄奘到西突厥素叶城见到的是统叶护的儿子肆叶护。一字之差,遂成大错。真是俗语说的强中更有强中手。当时我想,原来我国还有比梁氏更高明的人,从此使我五体投地地佩服的人不是梁任公而是援庵先生了。”(赵光贤语)
当然,做一个学人,学问固然重要,风骨更不可缺。《通鉴胡注表微》是陈垣一部呕心沥血之作,从这部书很可以看出陈垣的风骨。南宋末撰写《通鉴注》的作者胡三省,字身之,生值我国历史上民族斗争非常激烈的时期,他出生前,中国北部已被金占领,幼年时,元又灭金侵宋,以后他就在宋元长期战争的环境里长大,他曾注释《通鉴》二十多年不辍,直至73岁逝世。胡三省曾亲眼看到宋朝覆灭,元朝的残酷统治,并在《通鉴注》中时发感慨,斥责卖国投降的败类,控诉元朝残酷压榨,以及身受的亡国惨痛,字里行间时时流露出他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热情。但就是这样一位爱国史学家,长期被埋没。陈垣读胡三省《通鉴注》时,正身处敌伪统治的北平,人民生活在黑暗中。他说自己“精神异常痛苦,阅读胡注,体会了他当日的心情,慨叹彼此的遭遇,忍不住流泪,甚至痛哭。”如看到“臣妾之辱,唯晋宋为然,呜呼痛哉!”再如“亡国之耻,言之者痛心,矧见之者乎!此程正叔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乎!”每读至此,联想到当下,陈垣“不禁潸然泪下”。感情的接近,思想的相通,各自身受的苦难,驱使陈垣下决定为胡注写出“表微”。这部著作彰显了胡三省的内心情怀,也凸显出陈垣的民族气节和学人傲骨。当时敌伪曾想利用他的声望和影响为他们服务,遭陈垣断然拒绝。在一次学校举行的运动会上,陈垣发表演说,他引《礼记·射义》中的话说:“古代的运动会,有三种人不能参加:‘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即把不能保卫国家、不能抗御敌人入侵的将军,国亡后在敌伪政权任职的官员,以及为了个人目的而认贼作父的人打入另册。这是陈垣对临阵脱逃将军和汉奸的严正斥责,也是对学生进行的名节和风骨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