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守道:蒙元兴衰,偶然与必然—甲申再读之一
甲申,一个在中國农历纪年中频频出现的词汇,由于1644年中國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演出而有了特别的内涵。
那一年,中國古老的土地上风起云涌,群雄逐鹿。对最高权力垂涎三尺的野心家们,盯着紫禁城中的那把龙椅,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神州大地处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可歌、可泣、可叹、可笑的活剧,一幕接着一幕。朱由检、李自成、张献忠、多尔衮、吴三桂之辈,急匆匆来,急匆匆去,在历史的夜幕上一闪而过,像流星,像闪电,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的感慨和遐思。他们都是凡人,但他们都自称天之骄子,身负天命。他们要别人服从自己,但他们从来不愿服从别人。他们都是捕蝉高手,但谁都没有逃脱被黄雀吃掉的命运。甲申年既简单又不简单,既复杂又不复杂。说简单是因为明朝在那一年灭亡,满清在那一年建立,仅此而已;说不简单,是因为崇祯吊死之时,鹿死谁手并不明了。没有几个人能够想到,人口上亿的汉族政权会被几十万满清人夺取。说复杂是因为朱由检、李自成、张献忠、多尔衮、吴三桂等人,本是同一个角斗场上的选手,可是在《二十五史》中的名分却天壤有别。以致使得为他们作传的人绞尽了脑汁;说不复杂是因为“成王败寇”的游戏,在中國历史上已经演义了几千年,甲申的演出并没有多少新意。这简单与复杂的交织,使甲申成了一本厚重的书,成了一面反光的镜,成了一个难醒的梦,成了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甲申,演示了朱明王朝的归宿,再现了蒙元盛衰的历程,也预设了满清兴亡的轨迹。甲申是值得一读的。
元朝,这个由成吉思汗家族创建的朝代,是中國历史中的一个异数。它是中國历史的一个重要环节,又是大蒙古国的一个阶段。翻看蒙古历史,元朝的建立竟是蒙古人引以自豪的“光辉灿烂的篇章”。历史的偶然与必然,在这里进行了奇妙而滑稽的对接。毛澤東曾经对成吉思汗有过评价:只识弯弓射大雕。此评大失公允,无实事求是之心,有孤芳自赏之意。其实,成吉思汗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白手起家,建立了蒙古帝国,缔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他以少胜多,所向披靡。他的势力范围,东至朝鲜、海参威,西至东欧,南至印度印度半岛、两河流域和北非,北至贝加尔湖。疆域之大,世界上绝无仅有。成吉思汗为他的儿孙击败众多对手、取得中國的统治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成吉思汗绝对不是一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介武夫。成吉思汗不算英雄,谁算英雄?
成吉思汗幼年,苦大仇深,饱尝艰难险阻。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争生存,雪仇恨,图富贵。时势造英雄,十三世纪的亚欧格局和各国王室的腐败无能,给了他展示雄才大略的机会和舞台。成吉思汗、窝阔台、忽必烈,祖孙三代,将他们的勇武、机智、奸诈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经七十余年的杀伐征战,大蒙古帝国像一轮旭日从东方磅薄而出,冉冉升起。谱写了世界历史一个新的篇章。
英雄不是完人,更不一定就是好人、神人。许多所谓的英雄,是人类的灾星,历史的罪人。没有必要见神就拜,见英雄就起敬。成吉思汗式的英雄,多一个不如少一个。英雄“功业”的背后,是社会的大破坏,是历史的大倒退,是无数鲜活生命的终结。成吉思汗死得蹊跷,死得诡异。死因是什么,他的儿孙们讳莫如深,至今众说纷纭。从情理上推断,成吉思汗死得并不正常,并不光彩。掩盖真相,为尊者讳,是统治者惯用的伎俩。蒙古民族不因为有了成吉思汗而伟大,也不因为失去成吉思汗而渺小。文化有先进与落后之分,民族无伟大与渺小之别。
武力征服是野蛮的,但它是强者的特权。特权是野蛮的通行证,野蛮是特权的宣言书。野蛮与特权互为表里,互为因果,相辅而相成,相得而益彰。忽必烈以征服者的姿态君临中华大地。他没有成为大蒙古帝国的汗,却成了中國元朝的皇帝。是他的野心不够大?是他对中华大地情有独钟?是他别无选择?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早就想成为一个统治者,他不顾一切地朝着这个目标迈进,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扫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与他抗衡的对手一个个被他消灭。终于掌握了号令天下的武力,取得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他不必感谢什么人,相反,人们应该感谢他。不是感谢他给了自己封赏,就是感谢他没有把自己杀掉。庶民们面对他只能山呼万岁,俯首称臣。当然,也可以有别的选择:自杀或被杀。陆秀夫选择了自杀,背着八岁的南宋皇帝跳进了汹涌的大海。他用生命换取的是气节?是尊严?是愚忠?是信念?还是别的什么?后人尽可以评说。
初创的元朝,是强大的。强大到没有对手。强大到可以横行世界,为所欲为。在广袤的亚欧土地上,專制、武力、征服欲,协奏着野蛮和血腥的交响曲。
帝王專制制度,是御用文人和权力崇拜者,根据帝王的需要和爱好,专门为帝王设计的,很合帝王们的胃口。当然也合忽必烈的口味。元朝建立以后,忽必烈便沿袭中國由来已久的帝王專制制度。忽必烈是蒙古人,他没有忘记蒙古弟兄对他的帮助,对他们大加封赏,让他们成为贵族。他也没有把蒙古人的传统全部抛弃,蒙古人“忽里台”(议事会)制度,仍然在形式上予以保留。但它原有的推举国家领导人、讨论和决定军国大事的功能被皇帝的圣旨取代,一切由皇帝说了算。此时的英国,《大宪章》已经诞生了半个世纪,而欧洲的文艺复兴和思想解放运动,正方兴未艾。
维护專制统治,消灭异己、任人唯亲、实行等级制度和灌输奴才意识,是最有效的办法,也是必然的选择。蒙元,人分四等,蒙古人是当然的上等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等而下之。皇帝可以任意把土地,连同土地上的汉人,赏赐给皇亲国戚和他喜欢的人,汉人不得抗拒。蒙古人杀死汉人,处以少量的罚款,汉人杀死蒙古人,处死。此策未必让你心服,但你必须口服。刀把子说了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汉人说的,蒙古人不信这一套。马背上的蒙古人治理书斋里的汉人,天并没有塌下来。现存的就是合理的,统治者的意志就是真理,统治者认可的就是真理。这是刀把子的逻辑,刀把子说话的年代,刀把子的逻辑才叫逻辑。
于是,贵族应运而生,形成既得利益集团。贵族享有特权。特权在專制制度下畅通无阻,受“法律”保护。特权只在比它更大的特权面前低头。特权拥有者凭借已有的特权,可以给自己设置更多的特权。特权自身不断地复制、克隆、增生、膨胀,深入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和狭缝。于是,权力成了人的膜拜对象,人成了权力疫使的奴隶;于是,有了权便有了一切成了“理论”。许许多多的人对这个“理论”崇拜得五体投地,终身践行而不疲;于是,贪赃枉法、营私舞弊、苛捐杂税、草菅人命、买官卖官、以权谋私的现象公行,成了规则。獨裁者也搞反腐倡廉,忽必烈死后不久,成宗曾一次性查处贪官污吏一万八千四百余人,但贪腐之风并没有因此而收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元朝后期,已经无官不腐,无官不贪。特权是腐败滋生的最佳土壤。專制提供了腐败滋生的最佳气候。身处这样的政治环境,要想不腐败,难矣。
特权给特权拥有者带来了说不完的好处,也给特权拥有者催生了越来越多的埋葬自己的掘墓人。極權让统治者成了孤家寡人,專制时刻在制造敌人,等级制造就了特权阶层,剥削和压迫孵化着抗争。特权拥有者对特权的自恋与迷信,既使得自身的人员素质日益低下,又不断制造着对自己的憎恶与仇恨。元朝用屠殺鎮壓汉人的反抗,但终元一朝,汉人对蒙古人的反抗从来没有停止过。元朝败亡后,居住在中國的蒙古人,几乎全被汉人杀死。仇恨的播种者自食了仇恨的硕果。
统治者深知武力的重要,深知众志成城的威力。为巩固自己的政权,元朝统治者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汉人不准习武、不准制造和私藏兵器,不准集会,不准串联,不准夜间外出。一句话,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斯大林如是说。忽必烈不说,只做。英雄所见略同。然而,对獨裁者的威胁,并不仅仅来自外族。獨裁权力的无比诱惑性和不可分享性,使许多人觊觎。近水楼台先得月,既得利益集团内部的野心家常常成了獨裁者身边的老虎。争夺最高领导权的斗争,无时无刻不在激烈地进行。1307年成宗死后的二十五年之间,元朝走马灯似的先后有过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天顺帝、文宗、明宗、宁宗、顺帝八个皇帝,皇位的更替,几乎都是在阴谋和残杀中进行。而被列为“最危险的敌人”的汉人,没有一个在其中发生过作用。
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曾经有过不凡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这是因为他们当年有着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共同的需要,共同的利益。他们必须团结,必须奋战,必须付出牺牲。当共同的利害关系代之以君臣关系,当蒙古战士转变成了蒙古贵族以后,团结一致的凝聚力和跃马横戈的战斗力就成了昨日黄花。全副武装、受到正规训练的蒙元武装部队,在没有武器、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农民军面前,不堪一击,望风披靡。几十年前不可一世的蒙元帝国,很快就土崩瓦解。蒙元帝国以武力而兴,因武力而亡,实在是一个黑色幽默。是历史在嘲笑武力,还是武力在嘲笑历史?
蒙元帝国的败亡,不是因为他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而是因为他树立了百倍于自己的敌人,是因为自己沦落到了被征服的地步。就在元朝统治者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时候,一些种田的、打猎的、捕鱼的、卖布的、撑船的、做工的、当和尚的、做道士的贫民,突然成了领袖人物,纷纷揭竿而起,占山为王。反元武装遍及全国。名列史册的就有:方国珍、徐寿辉、布王三、孟海马、芝麻李、郭子兴、张士诚、刘福通、陈友谅等等。而一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无名英雄,更是不计其数。那时节,朱元璋不过是郭子兴的一个部下而已。这些领袖人物,没有一个出身于书香世家,也没有一个是官宦子弟,他们是统治者视之为社会最底层的贱民。然而,就是这些底层贱民,把蒙元帝国送进了坟墓。
蒙元帝国的败亡,再次演绎了封建王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怪圈。
馬克思说:“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野蛮的蒙元没有被中华的文明征服,甚至没有被中华的文明打垮。打垮它的还是武力。是中华的文明不算“较高的文明”,还是馬克思忽略了蒙元兴衰这个事实?
蒙元的兴起,包含着众多的偶然因素,而它的衰亡,却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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