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端回忆 萧乾翻译《尤利西斯》内情
《文汇报》8月31日刊登《译林》出版社原社长兼总编辑李景端文章,回忆翻译名著《尤利西斯》坎坷历程,摘登如下。
乔伊斯1922年出版的小说《尤利西斯》,曾因“有伤风化”在英美被认为禁书,两次上了美国法庭。后经许多知名作家的声援,直到1933年,美国法院终于认定《尤利西斯》“是一部出于真诚的动机,采用新的文学方法写出的作者对人类的观察”,判决该书“并不淫秽”。
对这样一部世界文学名著,在问世七十多年之后还没有中文全译本,这无疑是中国文学翻译史上一项重要的空白。从1987年起,我找过英语界一大批专家,他们都谢绝翻译。我也约请过钱锺书,他谦虚地表示:“八十衰翁,再来自寻烦恼讨苦吃,那就仿佛别开生面的自杀了。 ”
1990年,我得悉萧乾三十年代在英国研究过意识流文学,他的夫人文洁若毕业于清华大学英文系,既懂英文又懂日文,曾翻译出版过不少英国和日本的作品,我决定向他们夫妇约译。起初萧乾并未接受,经过多次蘑菇,他才勉强答应,但他提出,此书要译就不能删。我说当然不删。对我这样回答,萧乾虽表示认可,不过我们心里都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他与我做得了主的。当时社会上正为《废都》一书该不该禁议论纷纷,我与萧乾商量,为了保持世界文学名著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必须为《尤》绝非什么“淫书”来一次宣传造势,使各方接受这个观点,保证《尤》得以全文出版。
萧乾办事一向说了就一定做到。我与他还特意设计了一组两人通信,发表在1993年《新民晚报》及《大公报》上。
我在致萧乾的信上这样说:
前一阵有朋友对我说,这本书第十八章有较多性心理描写。明年出版中译本时,会不会被人借口“国情”而亮起红灯。……我认为,早期英美部分人对这作品的某些偏见,早已由历史做了结论。如今实行对外开放的中国,不至于也不应该对这样的世界文学名著再来一次争议。
萧乾的回信说得更巧妙:
我如今八十好几,更怕干重活。如果不是你来恳切怂恿,我是不会动手去译此书的。现在一边译,一边觉得这真是一个非补上不可的空白。 《尤》除了在世界小说史上的独特地位之外,还具有:一、民族主义思想(反抗英国统治);二、肯定理性(反抗梵蒂冈统治);三、作者写都柏林那肮脏的生活是怀有厌恶心情,目的在于揭露;四、主人公布鲁姆是来自受压迫民族(犹太人),心地是善良的。
我没料到海内外对我们译此书如此重视,不但内地及港台有不少报道,美联社还向世界各地发了题为《外国作品对中国作家放开了限制》的长篇通讯,文中说:“中国已摆脱了五六十年代那种排斥外国文学的做法”,认为《尤》的译介,标志着中国在文艺上的改革开放。
这组通信,就是想借一些表白,来打消“朋友的顾虑”,用萧乾的话就是“预防阻力”。 《尤利西斯》中译本终于实现了一字不删的愿望。对于我与萧乾为《尤》所作的“造势”,事后表明我们俩都多虑了。因为我们在出版和宣传《尤利西斯》中文本的整个过程中,都得到了主管部门的积极支持。一些外国媒体,都把中国全文出版《尤利西斯》看作是中国坚持对外开放的一种表现。
早在1984年3月 14日,邓小平就对胡乔木说过:翻译世界名著“这个工作很重要,需要用几十年的时间。还可以在英国、日本、西欧分别成立编辑部,组织外籍华人和华侨中的学者进行这一工作,订立合同,稿费从优。”现在看来,上述精神,在《尤利西斯》中译本的出版中,得到了很好的贯彻和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