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铸成与梁漱溟笔战
吴令华《梁漱溟二三事》(载今年4月15日“笔会”)述及漱老在桂林新婚续弦的一段逸闻趣事。这使我联想起与此相关的另一件逸事,当年(1942)在桂林,徐铸成与梁漱老的一番笔战,这还涉及秦牧与秦似两位杂文家。
梁先生是中国文化的精英,一生独立不群、铮铮傲骨,令人崇敬。而徐铸成同样是一代报人,操守清厉,坚持忠于事实对人既不溢美也不贬损的报人品德。两人之间也素无公怨与私仇。
这件旧事,铸成先生本不愿重提,因为深怕有损梁先生形象。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位熟知往事的朋友和他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况此事只反映个人的性格和个性,无损于大节。”铸成先生这才重提旧事。
1941年5月下旬,梁先生从重庆到香港,他身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简称民盟)的重要使命,到港创办民盟的机关报。同年9月18日《光明报》创刊。梁先生任社长。崭露头角的《光明报》正当蒸蒸日上时,同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发生,无奈报纸停刊。在危城中度过近月余,次年(1942)1月,报社同仁范长江、陈此生找到出走香港的工具与途径,乘直放澳门的舢板过海,经澳门再转道去桂林。用一条舢板漂大海,途中又有可能遇上海盗与日寇,当时除这条冒险之路也别无他法,梁先生选了此道。
果不出所料,途中出事了。舢板离香港时,恰逢日军追缉偷渡者,一时枪弹密集射击,子弹纷纷坠落船边,幸日军并未派船截劫,还是平安到达澳门。而同时离港的另一条舢板,中途被海盗掳去,梁先生原在此船,后调了船又逃了此难。最后终于辗转到了内地。1月21日晚,梁先生给国民参政会发了一份电报,告知已从香港脱险返回,“请代披露报端,告慰各方知好。”
梁先生脱难到桂林后,曾有公开信《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写给他儿子。他说自己“是不会死的”,他如果死了,“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所以他到任何地方都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伸出救援之手,认为这是“天意”云云。转述此信内容的千家驹认为“未免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事隔不久,又有记者去采访他。他说得更详尽,当时同船的人惊慌失色,他泰然自若。他自信决不会就此牺牲。理由有二:一是“目前中国政治势力各走极端,能斟酌国情加以调处,使中国走上一条和平民主富强的道路,责在区区”。“除非天决心亡我中华,自信决不会死。”二是中国的文化,每个朝代都有代表人物,加以继续发扬。“目前这任务落在区区头上。除非天一定要毁灭中国文化,自信决不会死。”这番话一见报,外界舆论哗然,都认为梁先生太狂妄自傲。
这时徐铸成也在桂林,任《大公报》桂林版总编辑,他看到梁的表白,写了篇短文与之商榷,文中还讲到了另一件事,即梁先生续弦与陈树芬结婚时讲的一番话,徐铸成认为不近人情。
梁先生一生前后相隔约十年娶过两位夫人。元配黄靖贤是家庭妇女型,1921年结婚育两子,1935年因难产去世。两人因文化差异,难于沟通。黄逝世梁不仅不感悲伤,反认为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他写了一首悼亡诗,云:“我和她结婚十多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正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多一些时间工作。现在她死了,死了也好;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她死了使我可以更多一些时间思索,更多一些时间工作。”十年后因缘际会,他与小他六岁的陈树芬结婚。陈是广西人,北师大毕业,此前未婚。梁陈相爱并结婚,一时成为轰动广西的新闻。新婚夜闹洞房,有人戏问梁,你本说不再结婚何违前言?梁答:“我本是不设防的城市,被人攻进来了。”新娘大窘,忙辩曰:“是他攻我,我何曾攻他。”那天梁还特别高兴,当众纵情唱了一出京戏《落马湖》,博得众人捧腹大笑。
继徐铸成后,有两位杂文家也对梁提出尖锐批评。这是秦牧和秦似,两人所写杂文笔锋犀利,在大后方颇有读者群。梁先生不甘示弱,写了篇《答徐铸成、秦牧两位先生的公开信》予以回应、辩解。双方笔战在桂林达数月之久。
1980年徐铸成应邀到香港,适逢秦牧也带了一个文学代表团到港,两人不期而遇。宴会上,两人回首往事,秦牧说:“我们曾同榜遭到反击。”徐先生相顾大笑。
后来当事双方都感到不应扩大,一是“勿为仇者所快”,二是当前更神圣的任务是抗日大业,也就自动停息。此后双方均未介怀。当徐铸成夫人由沪到桂,布置新居时,墙上所挂三副对联,其中一副就是梁先生所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