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文化三议
一
匈奴之称形成于战国时期。对中原诸国而言,匈奴是北方最大的威胁,所以才有燕长城、赵长城和秦长城的修建。此前匈奴或称鬼方,或称山戎,或称猃狁,或称荤粥,多养马、牛、羊等牧畜,逐水草而居,过着悠放、豪爽、雄健而又艰辛的游牧生活。《史记·匈奴列传》称其为“夏后氏之苗裔”,先祖叫“淳维”,虽系出自传说,但是匈奴与中原华夏诸族同为蒙古人种,只是不同文而已,确是不易的事实。
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匈奴人,由于地理环境与自然条件的局限,只能选择游牧生活。而黄河中下游地区诸族中,商族与早期置身于东夷的“秦人”,也都是游牧精于农耕的部族。秦人之所以能被周孝王看中,被安置于汧渭之会为周王室养马;其造父一支之所以能一日千里驱车送周穆王由天山赶回宗周,平定徐偃王之乱,并因此被封在赵;而赵武灵王之所以在战国中期率先改革,实行胡服骑射,与后来崛起的秦国均能威慑匈奴,使之轻易不敢南进,全与他们丰富的游牧经历密不可分。在周代,中原诸族最终选定了以农立国,奠定了相应的礼仪制度。后来无论是赵还是秦,都皈依了农耕文化,但同时也将游牧文化中的有益营养引入其中,推动了农耕文化的发展。
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为以后以汉族为核心的中华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本来秦始皇完全有能力有条件在强大国力的支持下,推动匈奴与中原帝国的结合,但是秦朝的迅速灭亡却使这种可能没有成为历史现实。汉朝在经历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和调整之后,在与匈奴的长期斗智斗勇中,以稳固、强大、繁盛、有后劲的农业社会为基础,逐步夺取了主导权,不断促进民族间的融合,尤其是与匈奴族的融合,为唐以后留在中国的匈奴人融入农耕文化创造了条件。
这是符合中国历史发展趋势的过程,而以和亲为形式的昭君文化恰恰适应与代表了这一进步趋势。这是王昭君能被世代传颂,能被各族人民充分肯定的根本原因。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典型除了王昭君之外,只有唐代的文成公主。她们是为中华民族的发展作出卓越贡献的伟大女性中的两座丰碑。
二
和亲政策自古以来就是民族间、国家间解决矛盾的一种重要手段。有时是强者的恩赐与笼络,有时是弱者的求和与屈从,有时是对等者的利益结盟,有时是敌对双方的暂时平衡,处处体现着智与勇、忠与奸的角逐。
而汉代的和亲政策,自汉高祖平城之围开始,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变化过程。这个过程与汉朝由初创至发展,由发展到极盛,再由盛转衰的历程十分合拍。也就是说,双方的实力此消彼长,汉朝统治者对匈奴先蔑视,继而震慄,进而忍辱负重,终至战略反攻,引来朝野欢庆,转而得意忘形,穷兵黩武,乃至府库空竭,民怨沸腾,最后归于理性务实,使匈奴首次大举内附,赢得民族融合的重大转折。150年的铁血战火,通过昭君出塞,换来50年的和平。
昭君出塞并非汉代第一次和亲。从汉高祖开始,历经惠帝、吕后、文帝、景帝至武帝之初的数代之中,和亲是一贯的政策。和亲以满足匈奴的欲望,换来的是短暂的安宁与力量积聚所需的时间。可以这样说,和亲在许多情况下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也不会使民族间的融合发生质的飞跃。这种质的飞跃需要条件。而这种条件的出现并不一定会出现在强者取得绝对优势的时候。王昭君出塞,一方面汉朝在武帝晚年已经耗尽国力,再也没有力量将战争持续下去。经历昭宣的短暂中兴后,国力虽有所恢复,却依然难以承受战争之重,所以和亲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在匈奴方面,恰恰也陷入困境。首先是内争不断,并引发南北匈奴的分裂;其次是由于不能与汉朝正常互市,民愈困,国愈穷;再次乌桓等东胡部族迅速强大,对匈奴也构成严重威胁。在此种种不利情况下,南匈奴内附,寻求汉政权的保护,成为当务之急。于是朝觐、质子加上贡赋,使自己成为外臣,也成为南匈奴唯一正确的选择。过去所有的障碍都迎刃而解,一切水到渠成。这是汉匈利益平衡的结果,是汉匈有条件妥协的结果,也是汉匈理性思考的结果。而这种结果具有相对的稳定性。
历史造就了王昭君,而王昭君也当之无愧地实现了历史赋予她的责任,出色地完成了和平使者的历史重任,成为一个成功者。
三
自晋以来,王昭君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红颜薄命成了主题。无论是庾信的“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还是沈佺期的“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更有李白的“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无不悲悲切切,栖栖惶惶,说不完的愁苦,道不尽的哀怨。他们除了痛斥“骄虏”和“画师”之外,汉元帝也难以遁身,才有了白居易“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的诗句。总之,王昭君成了不折不扣的一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到了当代,则有了这是封建时代重男轻女思想典型反映的批评。
中国古代是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但是在秦汉至隋唐的千余年间,妇女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领域均作出过重要贡献,她们的地位绝非如宋明理学家腐朽妇女观泛滥时那般的卑下与无助。仅《隋书·经籍志》所列《列女传》就有刘向《列女传》、赵母注《列女传》、高氏《列女传》、刘歆《列女传颂》、曹植《列女传賛》、缪袭《列女传賛》,项原《列女后传》、皇甫谧《列女传》、綦母邃《列女传》和《女记》、《美妇人传》等12种之多。范晔在《后汉书》中创《皇后纪》和《列女传》于正史,以尚女德。这里所谓的“列女”,并非如宋代以后所谓的“贞节烈女”,而正如范晔在《列女传》叙中所言,是要把东汉时期如“贤妃助国君之政,哲女隆家人之道,高士弘清淳之风,贞女亮明白之节”的种种才行高秀的女子德行公诸于世,加以表扬。
综观两汉历史,就后妃而言,前汉有汉高祖吕后、孝文窦后、孝宣王后;后汉有明德马后、和熹邓后、顺烈梁后,在政治上各有一番作为,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历史的进程。又卓文君之大胆追求幸福;冯嫽之安定西域乌孙国;班昭之博学多闻,著述等身;桓少君之“存不忘亡,安不忘危”;曹娥之为父尽孝;赵娥之为父报怨;蔡文姬之博学多才,妙于音律,均体现出汉代妇女的聪明才智。而王昭君则是千千万万汉代妇女中的又一个杰出代表。
范晔在《后汉书·南匈奴传》中,特意作出如下记述:
(王)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勑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勑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这段记载是正史中唯一完整的记录(《汉书》中仅有二处个别文字涉及),为我们了解王昭君的事迹,提供了重要的线索。由于王昭君在困境中勇于自拔,顾大局,识大体,才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女,跃身成为替国家和百姓带来长久和平,促进汉匈加速民族融合的巾帼英雄。虽然当时她并未彻底解决汉匈矛盾,然而到了东汉,匈奴问题得到基本解决,这与她的行为不无因果,后人也因此永远记住了她。
王昭君在远嫁匈奴前后,肯定有哀怨,有无奈,但更有决绝,有志气。我们不能被古代文人学士的浪漫悲情与道德偏见所左右,应该看到王昭君是一个有真性情,敢作为,求幸福,能屈伸的女中大丈夫,永远值得我们纪念。
(作者单位:陕西省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