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左芬:长得丑不是问题
《三都赋》一出,洛阳为之纸贵。自此,左思的才名海内皆知。其妹左芬,虽不若左思出名,但在西晋文坛上,这对兄妹如同今日倪匡和亦舒之于香港,都是不世出的奇葩。
当时,后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广集民间的秀女,采择其中姿貌出众的备位后宫。左芬不美,左氏亦非名门,照说这样的女子本没有进宫的机会,更别说有机会得见天颜。可是,她好学善思,虽是弱龄女子,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其文章素淡隽永,余香满口。左芬的才情,在冠盖云集的京华为人们津津乐道,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到了晋武帝司马炎的耳朵里。
司马氏的后宫汇集了各式各样的美女,但像左芬这样才情出众的,还真挑不出来一个。于是,晋武帝一纸诏书,宣左芬入宫,拜为修仪。
左芬入宫,一荣俱荣,她的父母、兄长举家从山东迁至洛阳。
同皇室攀亲,对左氏这样的寒族来说是一种荣耀。因着这个机遇,左思被擢为秘书郎,后来又跻身“二十四友”,为当时炙手可热的外戚贾谧讲《汉书》,也算是进人权力中心了。
左芬恐怕也是心中窃喜——古往今来的文人,大多嗟叹怀才而不遇,所谓恨无知音赏,弦断有谁听?她是有很多“粉丝”不假,但那些人中又有几个真正懂得她诗文中的雅意?她太渴望有一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人了。晋武帝的诏书在某一段时间让她误以为,冥冥中有上天安排,令她邂逅了这样一个知音,别的不论,单是在虚荣心上,也是一种满足吧。
无论是谁都有理由相信,左芬今后的生活,必是柔情蜜意、你侬我侬。可是,并不是每个李清照都有一个赵明诚等在那里,就如同,并不是每一个杨绛都能配给钱钟书。进宫不久,左芬便发现,自己当初的浪漫怀想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
史书中说:“左芬姿陋无宠。”后宫的美人多如牛毛,皇上的雨露有限,那润泽,轮不到她。属于左芬的日子,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左芬的相貌史书中仅一笔带过,含含混混、语焉不详。她也没有画像流传下来,所以,想要给她的样貌一个相对明晰的定位,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左芬相貌虽不好说,她的哥哥左思却有据可查。据说,当时的美男子潘安姿容曼妙,“粉丝”多多,乘车出游时,崇拜者纷纷往他的车上投掷时鲜的水果,以表达自己的爱悦。左思听说了这件事,也效法潘安乘车出游。可是,没吸引来妙龄女子不说,反倒引来一群老太太纷纷朝他吐唾沫,结果左思挂了一脸唾沫星子委顿而返。在形容左思的相貌时,《世说新语》用了五个字:“左太冲丑绝!”一个人能丑到登峰造极,且被众人唾弃的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兄妹俱秉父母之体,继承了大致相同的遗传基因,左芬就是比自己的兄长好看,估计姿貌也只能是中人之下。所以,窃以为,左氏兄妹的才情在魏晋那个倚重风度与姿貌的社会里,很可能是被硬逼出来的。
在当时,人们推崇的是姿容如玉、风神俊朗、风度翩翩、望之若仙的人物,倘有美男或美女横空出世,即便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人们也会疯狂地追捧,左芬与左思生在当时,是生而不幸。由于先天的不足,没有动人的姿容可供瞻仰,出于一种不甘人后的补偿心理,他们只能在增益学识和才艺上做文章。
西晋文坛上,纵横捭阖的基本上都是男子,是故,左芬的横空出世,立刻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左芬人隐藏在闺阁之内,文章却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人性里的窥视欲使读者在为那些奇思妙悟拍案叫绝的同时,也在暗暗揣测是怎样灵秀的女子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篇。空间上的阻隔,迫使人们对作者的形象做出种种美妙的构想,左芬越是深居简出,这种构想和猜测愈是狂热。晋武帝似乎也中了这种狂想的毒,证据便是发布了一道诏书,将左芬接进宫去。
孔夫子云:“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晋武帝将左芬弄进宫里之后,把玩个三五日,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后宫有那么多倾城名花争先恐后地等着他的临幸,他要去哪个妃子的寝宫,还得乘着羊车,由天意来决定,哪能在这个相貌平平的小女子身边耽搁太久?
左芬文章是写得不错,这一点连晋武帝本人也不能否认。但是,兴许是书读得太多,这女子一举一动都要有个招式,不解风情,不屑情挑,沉闷而无趣。道德文章武帝在朝堂上见得多了,退了朝是私人娱乐时间,此时他需要的是活色生香的解语花,而不是一脑门子官司的女学究。
钱钟书说:“女人有女人的聪明,那是一种灵慧妙悟,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又说,“真聪明的女人绝不用功要做才女,她只巧妙地偷懒。”想想真是精辟!就左芬这个个案而言,才学不啻于一把双刃剑:少年成名给她带来了声誉与机遇,与此同时也令她与俗世中的幸福渐行渐远。
对晋武帝而言,除此以外,恐怕尚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这女子博学多识,跟她讲话得分外小心,生怕一个不留意就露出自己的“小”来。后宫的粉黛远远超过三千,崇拜者那么多,何苦在这儿找罪受。
即便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得到了,狎玩了,好奇心和窥视欲满足了,也就释然了。
左芬的命运,实际上在未进宫时就已注定——武帝从来不是好才甚于好色者,即使他同大美人、皇后杨艳的感情已经深厚到言听计从的地步,杨皇后也没能阻止得了他到处寻芳。
追求永无止境。如同大多数的收藏家一样;晋武帝只是对寻觅的过程太过痴迷,一旦落袋为安,也就不再惦记。除了杨皇后和胡贵妃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令他长久地停驻,左芬也不能。
寂寂深宫,更漏迟迟,武帝的羊车不知流连于何处,躺在空了一半的榻上,左芬辗转反侧。窗外冷月无声,室内清寒彻骨,但她只能抱紧手臂,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此时的她,不知是否会有“误攻文字身空老,却返樵鱼计已迟”之怨呢?
这样的认知令左芬感到失落。她是清醒的女子,对自己的硬件和软件都有明确的估价,正因为如此,她清楚地知道,后宫里纵有“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桥段上演,那主角也不会是自己。皇上就一个,成千上万的妙龄女子眈眈相向,等着武帝的垂怜,这样的竞争不可不谓惨烈。进还是退,这是个问题。
如果说进宫之初,左芬还对邀君恩、获君宠抱有幻想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梦想也渐渐发黄褪色。后宫的群芳姹紫嫣红,各逞妍态,左芬面目平庸,若想凭着姿容上位,除非有奇迹发生。皇上的眷宠于她已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是而已。
她没有倾倒众生的相貌,没有强大到可以作为后盾的娘家,亦没有染指朝政的野心。她有的是一支运转自如的笔,一双察物入微的眼。这是她在彼时唯一的依恃。她的荣辱盛衰,皆因它而起。命中注定,她离不开它。
于感情上,武帝对左芬不甚亲近,可是他深谙“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道理,先皇后薨亡,新皇后册立,举办宫廷宴会,或者是有方物异宝呈上,武帝必召左修仪为赋作颂。左芬才思敏捷,文辞典丽,写起这些命题作文来是一蹴而就。所以,她虽然姿陋无宠,却以才德见礼。
左芬更因这些官样文章屡获赏赐,常有大笔的资金流入囊中——后宫的女子大多以色事人,而左芬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吃饭!
她们有的,她没有,她能做的,她们做不来,这是一种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奇异平衡。
我常常设想这样一个场面:西晋的宫廷,大张筵宴、煌煌赫赫、飞觞酬和、歌舞影集,她受诏作文,弹指之间,文已草就。稍瞬即逝的美,永远地凝固在笔端。伶人或歌者用清越的穿云嗓将她的文章唱颂出来,在座的宾客,喝声一片……
那是属于她的日子!
有人说,左芬在宫中的地位是靠出卖文学理想,写那些并非发自胸臆的应景文章换来的。言外之意,她若不入晋宫,在文学上的成就当更为显著。我却不以为然。若是左芬嫁人平凡人家,生上一堆孩子,整天在公婆、丈夫、孩子,衣食住行之间忙活,难道这样能造就一个更优秀的左芬?在西晋的皇宫里,再不济也是个有闲阶级,她有大把的时间读书作文,雕琢词句。
不过,对左芬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又有谁能够说得清。
对武帝而言,左芬所充当的角色与其说是妾室,还不如说是文学侍从之臣更为恰当。他对她的态度,不是亲昵,而是对才子的敬重,为对方才华倾倒的叹服,还有就是客气。对才女左芬来说,这是一种荣宠,可是身为晋武帝司马炎的修仪,她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因为客气导致疏离,他们彼此永远也进入不了对方的心。
所以,再怎么悍妒的女人,也无法把左芬树为假想敌。作为女人,她的失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
平凡样貌和疏离的姿态,使左芬避免了成为宫廷斗争和女人妒火下的双重牺牲品的命运,也使她能够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眼光来关照这个世界。西晋的后宫,同历史上的大多数后宫一样,是歌舞、情欢、欲望、权力、阴谋等元素交相登场的舞台。而左芬,对于这明暗交织、目迷五色的一切,只过一过眼,却从来不沾。
作为一个女人,左芬至死也没有得到晋武帝的爱。在司马氏的后宫,她能而且只能争取这个人的青睐。这个男人的爱只有一份,却要分给后宫上万个女子,如果不是宠冠群芳,就算得到了,也寡淡得如同清水,而且还得时时提防着旁人将这微末的所有从手里抢走。所以,即便得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她以自己的诗文挣得了金钱以及尊重,同时,还拥有她自己。
左芬有一首题为《啄木》的诗,读来很有一种以诗言志的意趣,诗云:“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别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这首诗看似直白,却如雨后芭蕉,有着清洌的气息。透过生花妙笔,那个衣衫素淡、容颜静默的女子告诉我们,所谓的自然之道,不过是不违本心而已。
也许是思虑过度,如同大多数文人一样,左芬体赢多患,得到武帝的允准之后,她便安静地闭居在华林园的薄室,在丰茂深远的草木之中,在吱吱呀呀的机杼声里,将自己的青葱岁月慢慢消磨。
武帝每过华林园,必要回辇相访。她之于他,仿佛是山中的高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样也好,没有期盼,也就省略了刻意迎合武帝来访的时候,左芬表现得大方而舒展,辞对清华,妙语如珠,左右侍从莫不称美。此时此刻,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脸上仿佛笼罩着光辉。那平庸的长相也变得生动起来。
如果一生都可以这样删繁就简地过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在外人看来,左芬的心犹如幽深无波的古井,清凉而岑寂。没有人知道,这无欲则刚的女子也有牵系。那一年,她受诏作《离思赋》,文中有这样的句子:“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面不寐兮,魂幢幢而至曙。”
如《红楼梦》中的贾元春所说,宫里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左芬的父母兄弟就在洛阳,可是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静夜里,想家时,她只能依靠想象来填补内心的缺口,到如今,无论是承欢膝下,还是安享天伦,都只能是冥然一梦了。
离亲人宫,对左芬来说是永远的伤口,不能碰触,即便是偶尔提及,也会刻骨地疼,对左芬的家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真正是“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月缺花残,离人恨重。流年逝水,永不再来。世事如棋,转眼之间,便已苍黄翻覆。
皇后杨艳病死,杨芷荣登后位,后来,武帝也去了,他的儿子惠帝登基,贾后专政,开始清算杨氏外戚。小杨皇后幽闭冷宫,生生饿死。然后是八王之乱,再然后是反反复复的废立……一拨又一拨的人,嘈嘈切切,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
左芬始终是一个旁观者,同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关系。他们死了,她还活着。
恍若一弹指,她已鬓微霜,可是双目依然清明。她的这双眼睛,看过了太多的爱与恨、挣扎与算计。爱至切肤,恨到入骨,机关算尽,死去活来。可是,这些终究都会过去。
华林园的薄室,久已无人修葺,长满了荒烟衰草。屋内屋外,皆是寂寂,只有庭前花树,依旧开得烈烈如焚。空余老病之身的左芬,轻轻合上书卷,抬首的刹那,意念萧索,仿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