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诗人原来善拍马
[陈子昂档案]
陈子昂(659-700),字伯玉,唐代文学家,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22岁时举进士,官麟台正字,后升右拾遗。其诗一改六朝风格绮靡纤弱的诗风,以质朴、刚健的语言风格,对唐代诗歌产生了巨大影响。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名为《登幽州台歌》的唐诗,在华文圈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首诗写出了一种胸怀,一种境界,写出了一种人生天地间的悲怆,更写出了一种刻骨的孤寂和幻灭。此时的幽州台完全被虚化,而人生的本质却被说破。幽州台上,作者产生了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古人渺不可寻,来者不辨踪迹,天地悠悠何所思,一人担尽万古愁!
这首诗的作者就是陈子昂。
陈子昂在初唐诗坛绝对是大哥大级别的人物,他不仅有丰富的诗歌实践,更有高超的诗歌理论,他痛切地说:“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他对于诗歌创作现状的深刻体认,使他的诗歌创作有了高度的自觉,因而,陈子昂出手不凡,直接将自己的创作定位在了一个较高的起点之上。
然而,很有文学使命感的陈子昂在早年却是一个纨绔子弟。
陈子昂生于一个富豪之家,在17岁之前从不知道诗书为何物,整天过着斗鸡遛狗、无所事事的生活。实在无聊的时候,陈子昂就骂骂大街,打打群架,并以此为乐。后因击剑伤人,有些后怕的陈子昂才开始弃武习文。也许是陈子昂资质过人,不几年,他就学涉百家,据说他“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但是,等陈子昂踏上了文学之路后才发现,这一条道路更加艰难。虽然他能写得一手好文章,但一个没有圈子、没有背景的文学青年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更何况他还生活在当时相对比较封闭的四川。于是,他告别故乡,来到京城长安做起了“北漂”。
谁知,满腹才华的他却因无人赏识而过了几年寂寂无名的痛苦时光,陈子昂为之郁闷不已。据唐朝李亢的《独异志》所载,有一天,心情不爽的陈子昂在街头散步,恰巧看见有人在路边出售胡琴,要价昂贵。当时,长安城里的豪贵之人频频赶去察看,但因为无法判定胡琴的价值而不敢贸然购买。陈子昂灵机一动,果断地筹钱将那把胡琴买回家中,他四处张扬,标榜自己精通胡琴,并与众人约定,将择吉日在自己家里为知音现场演奏。
吉日到时,长安城里众多知名人士纷纷前来欣赏。在大家的期待之中,陈子昂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说。他这样说:我陈子昂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在京城居住了这么长时间无人理睬,而这把胡琴,各位却青睐有加。然而,在我看来,这件乐器只是下等乐工所制,我怎么会将它放在心上?说时迟、那时快,陈子昂将高价买回的胡琴高高举起,愤然摔在地上,胡琴当场断裂。在众人的错愕之后,陈子昂将自己的文章“遍赠会者”。结果可想而知:“会既散,一日之内,声华溢都。”其作品也迅速走红。
陈子昂的这次自我炒作堪称经典。从此,陈子昂的大名迅速传遍京城,甚至有人对他作出了这样的预测:“此人必为天下文宗矣!”陈子昂的才华得到了上层人士的赏识,他也因此中了进士。中了进士就等于拥有了干部身份,陈子昂具备了出仕的条件。陈子昂就要步入宦海了。
但是,初唐毕竟是一个讲究门第出身的时代,尽管家道殷实,陈子昂却没有显赫的出身。因此,虽然陈子昂极善自我炒作,但想在朝廷偶露峥嵘却难如上青天。靠炒作一夜成名的陈子昂,步入仕途后却长期沉沦下僚。
岁月匆匆似流水,陈子昂依旧在原地踏步。既然已经进入了体制内,环境已不允许他进行第二次自我炒作,自视甚高的陈子昂也只有痛苦地面对现实。都说人生要忍耐,都说人生要等待,陈子昂在等待机遇,机遇似乎也在等待陈子昂。
机会终于姗姗而来——武则天要改朝换代称帝了。
尽管大家早就心知肚明,早就对武则天独揽朝政司空见惯,但当武则天决定要称帝之时,这个消息依然引发了朝野的极大震荡,这在当时不啻于引爆了一个原子弹,以正统自居的人士无不为之震动。不要说武则天改制,其实早在武则天当年刚开始把持朝政不久,徐懋公(李勣)的孙子徐敬业就公开宣布反对武则天,并发兵讨伐。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旗帜鲜明地拥护徐敬业的举动,并为此写出了千古名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但是,陈子昂却把武则天称帝作为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重大机遇。这样的机遇太难得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不忍置机遇于不顾。因此,陈子昂运用自己无与伦比的才华,挥笔写下了《上大周受命颂》、《大周受命颂四章》、《庆云章》等系列作品。在这些作品中,陈子昂表现出了出众的拍马才华,对武则天歌功颂德,将武则天视为当世舜禹。他说:“臣闻仲尼曰:圣人,丘不得而见之矣。又曰:舜禹之有天下,丘不预也;又曰:风鸟不至,河不出图,丘已矣夫!皆伤不得见大道之行而郁悒也。臣草鄙愚陋,生长休明,亲逢圣人,又睹昌运;舜禹之政,悉皆目见,幸亦多矣!”他更是极其露骨地将武则天比成“圣母”,他还说:“非我圣母,庆云谁光?庆云光矣,周道昌矣。九万八千,天授皇年。”就这样,初唐两个著名的文学家站到了两个阵营之中去了。
有了著名文学家的捧场,武则天心头的负罪感似乎淡化了许多,龙心大悦,陈子昂因此得到提升,后来位至右拾遗,也算风光一时。
可是,拍马虽能改变一时的命运,但对陈子昂的官运却没有起到太大的实际作用。右拾遗属谏官,陈子昂在这个位置上却没有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不仅如此,由于陈子昂喜欢谈大道理,总喜欢在自己的上书中动不动来几句“假大空”的套话,弄得武则天对他很不感冒。加上陈子昂外表粗犷,也很难赢得武则天的青睐。因此,虽然有官可做,陈子昂依然郁郁终日。
陈子昂曾经尝试过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于是他随武则天的侄儿武攸宜出征讨伐契丹。武攸宜对领兵打仗一窍不通,且骄傲自大,因此,战场上的失败也就在所难免。而陈子昂求功心切,不时为武攸宜出谋划策,对此,武攸宜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觉得在自己身边的陈子昂就像个苍蝇一样令人心烦。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就将陈子昂降职了。陈子昂从军立功的梦想也宣告失败。
无奈之下,陈子昂只好选择离开。在38岁那年,他以父亲年老多病为由奏请归侍,朝廷下诏准许他保留官职回乡供养。不久其父病逝,陈子昂终日哀哭不已。
父亲的去世,给陈子昂以莫大的打击,然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陈子昂老家所在的射洪县县令段简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他听说陈家钱财富足,就心生歹意,图谋勒索。陈子昂家人给县令送去了20万缗,尚不能满足段简的胃口,没有满足的段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陈子昂打入了南监。
据说,陈予昂在狱中曾经自己给自己卜过一卦,卦相大凶,陈子昂惊曰:“天命不佑,吾殆死乎!”不久,他果然死在狱中,时年43岁。
这是《唐书》上的记载,但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一直到死,陈子昂都是未解职的朝廷谏官,不知当地县令的“勇气”何来,居然敢敲诈“国家工作人员”,以至于让陈子昂冤死狱中,这一直是一个谜。后来,有人说是因为陈子昂在朝做官时曾开罪于武三思,所以武三思才指示当地的县令如此折磨陈子昂。这似乎也不太好理解,因为武三思如果想收拾陈子昂,根本用不着搞得这么复杂。
不论怎样,陈子昂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盖棺论定,新、旧《唐书》给予他的一致评价是“褊躁无威仪”。所谓“褊”,意即狭小、狭隘;所谓“躁”,意即性急。“褊躁”用在陈子昂身上,也许比较合适。
陈子昂的一生其实就是褊躁的一生,从自我炒作,到大拍武则天马屁,其实都是陈子昂褊躁的表现。但是,陈子昂却有一件十分得意的事情,此事载于《唐书》之中。
某日,武则天治下发生了一桩轰动一时的谋杀案。被杀者是御史大夫赵师韫,他在外出公干途中被人杀死于一家驿站。凶手是同州下邦(今陕西渭南)人徐元庆,当时徐的身份是该驿站里的一名服务人员。刁民杀高官,这显然具有十足的爆炸性,整个帝国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
为什么这个小服务员要杀害朝廷要员呢?标准答案是徐元庆为父报仇。原来,赵师韫曾任下邦县尉,我们知道,县尉在古代是县令的属官,专司当地的治安工作。徐元庆的父亲因为犯罪被赵师韫正法。不久,赵师韫升任京官。徐元庆为报杀父之仇,隐姓埋名,到一家驿站做起了服务员。因为他心里清楚,这是他可以接近赵师韫的唯一方法。终于有一天,赵师韫为公事出差来到了徐元庆所在的驿站,徐元庆抓住机会,干净利落地干掉了赵师韫,报了杀父之仇。
徐元庆到底是孝子还是凶犯,该杀还是该予以表彰,这在当时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当时占上风的观点是,徐元庆应该受到表彰,至少应该予以无罪释放,因为徐元庆是为了替父报仇才走上了杀人的道路。因此,尽管徐元庆杀了人,但他杀人的动机高尚,出发点良好,在讲究以德治国的大背景下,朝廷应该赦免徐元庆的罪行。
就在此事将要以这样的结果落下帷幕之时,陈子昂力排众议,写下了一篇《复仇议》,他在文章中说:“今傥义元庆之节,废国之刑,将为后图,政必多难;则元庆之罪,不可废也。何者?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雠,其乱谁救?故圣人作始,必图其终,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以全其政也。故曰:‘信人之义,其政不行。’且夫以私义而害公法,仁者不为;以公法而徇私节,王道不设。元庆之所以仁高振古,义伏当时,以其能忘生而及于德也。今若释元庆之罪以利其生,是夺其德而亏其义;非所谓杀身成仁,全死无生之节也。如臣等所见,谓宜正国之法,置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嘉其徽烈,可使天下直道而行。”陈子昂的意思很清楚,徐元庆谋杀之罪,案情清楚,按照唐律当然毫无争议地应该判处死刑,只有判处死刑才能体现法律的严肃性。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徐元庆这样做却是为父亲报仇,是对父亲的一片孝心才让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将杀父的仇恨记在心间,誓与仇人不共戴天,其孝心感天动地,足以令目月变色。因此,陈子昂建议在对徐元庆处以极刑之后还应为他举行盛大的表彰会,以颂扬他的一片孝心。陈子昂的建议巧妙地解决了“礼”与“法”的冲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最后徐元庆案也就按照陈子昂的建议给了结了。
事情得以如此圆满地解决,陈子昂难免得意洋洋,他顺理成章地要求:有必要将我的《复仇议》“编之于令,永为国典”。陈子昂的要求最后也得到了满足。
然而,几十年后,陈子昂的《复仇议》就被柳宗元给抓住了把柄。柳宗元认为陈子昂逻辑混乱,大脑不清。柳宗元开宗明义地说:毫不怀疑,陈子昂的建议是完全错误的。why?柳宗元条分缕析地说:徐元庆一案的要点在于徐元庆的父亲是否真的有罪,如果徐元庆的父亲有罪,那么被县尉正法就是罪有应得,父亲有罪被诛而徐元庆却执意为父报仇,谋杀朝廷命官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杀之是题中应有之义;反之,如果徐元庆的父亲死于无罪,赵师韫就涉嫌草菅人命,这样的恶官被徐元庆杀掉也就毫不足惜,徐元庆的行为在客观上也就是为国除害,徐元庆不但不应被杀,而且还应予以表彰;徐元庆要么有罪,要么无罪,二者只能居其一,一个人决不可能像陈子昂所分析的那样既有罪又无罪。柳宗元因而断定,陈子昂的分析看似滴水不漏,实则精神分裂,其本质是核心价值观念的多元论,陈子昂的建议最终也只能扰乱人心,让人无所依从。
就这样,陈子昂唯一的一次辉煌记录被柳宗元给解构了,柳宗元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驳复仇议》的文章,并被作为定论收入在了唐朝的法律文献内。
点评
古往今来中国知识分子大都有两副面孔:第一副面孔忧国忧民,第二副面孔忧名忧利。陈子昂是中国知识分子第二副面孔的代表。因为比名忧利,所以他往往无所顾忌,炒作和拍马当然也就不在话下。忧心如焚之下,陈子昂喊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绝句。知道了事实真相,我们再读这几句诗,可能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从古至今,在中国从来都不缺乏陈子昂式的知识分子,他们以自我为中心,以名利为半径,时时在画着自己的人生圆。他们依附权贵,阿谀政要,一阔人就变,随时换嘴脸。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从秦汉魏晋,到明清,到当下,时时都可以发现他们的存在。这个没有任何禁忌的群体,从古到今,不绝如缕。虽然他们中的有些人失败了,譬如陈子昂,但更多人却扬扬得意,呼风唤雨,忘记了自己本来就是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