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我永远给自己找难题
侯孝贤,台湾新电影最重要的代表。1989年执导《悲情城市》获第二十六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第四十六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其后作品有《海上花》《咖啡时光》、《最好的时光》等。
有人说我后来拍的电影结局都非常悲伤,有时候是一种时间与空间的苍凉感。为什么会这样?我个性热情,跟人非常容易相处,面对世界的眼光似乎不可能是悲伤或苍凉的。其实在童年,在成长过程里,你已经不自觉地对这个世界形成苍凉的眼光了,那是逃不掉的,只是你当时说不清楚,也没有人告诉你,那段时间就会在心底藏起来。什么是根?除了实际的电影经验,就是你成型时期的人文素养,你成长的背景。
差不多初中时,我们家住在县政府宿舍里。我中午吃了饭就溜出来,爬上墙,旁边就是芒果树,我就偷摘芒果。我不会偷了就赶快溜,我是先吃,吃完了再带,带完了再走。吃的时候很专注,因为你怕被人家抓,你会注意到底下有没有人出来。你一边吃,一边注意细节,因为非常专注的原因,你会感觉到树在摇,你感觉到风的存在,听到蝉声,因为你那么专注,所以那一刻周围就凝结了———凝结就是瞬间情感的放大。其实电影里面的时间凝结就是把情感放大了,电影中的各种情绪也是如此,有点像慢动作的意思。
我最想拍的,肯定是“合肥四姐妹”,是张兆和(沈从文夫人)的故事,其中有太多的成长过程。那个时代,那种氛围,在大家族里面,她们的妈妈怎么处理妈妈之间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每个女儿都有一个女佣,从小到大跟着她们,她的个性会影响这个女儿,然后就慢慢慢慢发展到怎么支持这个家。
(这个电影)简直找不到演员,绝对不可能找到演员来恢复的。除非有一个投资者给我很多钱,我花一两年把这些演员找齐,让她们照这样子在里面生活一段,每天排练一阵子,才有可能拍得出来。因为她们要学习以前那种大家族的细节,那是没办法改编成小说的。因为每个时代的人都有那个时代的状态,我们看老照片就知道,你怎么学?这就是我的困扰。
生命的呈现,最有能量的时候就是困难的时候,最有力气的时候也是困难的时候,绝对不是太平盛世。太平盛世很乏味。所以,人最重要的状态,是困境感,它能够让你发挥你的能量。我以前非常卖座时,我没有保持那种顺畅的感觉。如果保持那种感觉,我早就消耗光了,早就没了。我自己永远是给自己找难题的,你可以给我提供(难题),但是我可以用创作(消化难题),这样人生才有意义。人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是苍凉的意义,苍凉是就活在那一刻,那么的不容易,那一刻的意思就是某种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一段时间、空间累积下来以后,你到那一刻,你还存在着,你还是有能量的,在跟它对抗,人才是活的,这才是过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