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芳华今犹在
———表演艺术家言慧珠之子的深情追忆
2007年末,上海戏剧学院举办京昆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言慧珠表演艺术教学成果研讨展演活动,作为言慧珠唯一的直系后裔,言清卿特意从深圳赶来。说起母亲,言清卿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文革”,我妈妈不会死,我后来走的也不是那条颠沛流离之路———
言慧珠(1919-1966),代表作有《西施》、《太真外传》、《廉锦枫》、《生死恨》、《花木兰》、《霸王别姬》、《抗金兵》、《凤还巢》、《墙头马上》等。
当时要做的大事,就是找回妈妈的骨灰
在已有的文本中,言慧珠在“文革”时代的离去是这样的:
大难已至,谁与凭依?言慧珠满含泪水,半晌又问:你看这场文化大革命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我该怎么办?看见人家戴高帽子游街,就浑身发抖,我无论如何受不了……
人生可怜,无计相留。1966年9月11日,吃过晚饭后,言慧珠拉着儿子的手来到自己卧室。很严肃、很庄重地看着十一岁的小清卿,之后突然说:“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以后你要听好爸(即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的。”说完,拉着儿子的手,又来到俞振飞的卧室。言慧珠首先跪在丈夫面前,然后一定也要小清卿跟着跪下……言慧珠郑重道:请你一定把他抚养成人。
第二天,推开二楼卫生间的门:一代红伶,去了。她身着睡衣,直直地把自己挂在浴缸上面的横杆上,冰冷而凛然。
在言慧珠离世30多年后,有非常形而上的评论说:言慧珠“活得美丽,死得漂亮。一片叶,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绿,亦可在秋季枯黄。前者是生命,后者也是生命。”作为儿子,今天言清卿对母亲弃世而去的剖析则要实际得多。
他说,我妈妈的死,“有她的道理,主要是她的两大支柱倒塌了”。一是舞台的支柱,我妈妈是个演员,不能登台,你让她活着还干啥?等着挨斗?这是职业的原因。二是,我家里所有的财产全部被抄得精光,我这个儿子让她怎么来养?几十年的辛劳付与流水,这是家庭的原因。舞台,已经看得见却上不去了,儿子的前途是怎么看也看不见的了,依我妈妈的性格,她怎么活得下去?”
言慧珠曾经费尽心思,把数千元人民币缝在练功带里,交付朋友;她亦曾将钱交给自己的娘家亲人。这样的举动,都清晰地含有“托孤”的含意。然而,迫于当年那样的形势压力,无论亲戚、无论朋友,无一例外的是将言慧珠交付的钱,统统上缴组织,以示“划清政治界限”。
母亲撒手,儿子从此陷入在生命的泥潭之中。已经无学可上、已经无书可读的言清卿,当时要做的一件大事,是找回自己妈妈的骨灰。有一位母亲戏曲界朋友的女儿告诉他,他母亲的骨灰,可能在郊区的万国公墓。言清卿凄凉地回忆道:
到郊区去,要4角钱车钱。那时候上海市内的公交车,也只有3分5分的车票,最多一角五;我到哪里去要这个4角钱?我就只有混了。到车站上,看人多的时候,就挤在里面上车,看到哪个车站下站的人多,就挤在人群里下车。反正不要被售票员发现,否则要罚两张的。这样上上下下好几次,太阳下山的辰光,我到了万国公墓。我跟那位50多岁的老伯伯解释,我是来寻骨灰的,我妈妈是1966年去世的。老伯伯回答,现在都1972年了,过去五六年了,恐怕是处理掉了。老伯伯问我,你妈妈叫什么?我回答,叫言慧珠。老伯伯说,此地没有叫言慧珠的,另外姓言的,倒是有一个。
老伯伯到一处搁板上,取下一个骨灰盒,用手抹去像框处的灰尘,里面一张纸,上面写的姓名是“言吾生”。我一见言吾生三个字,大哭一声,拜倒在地:老伯伯,那就是我的妈妈,她本名就叫言吾生,我家里户口本上就是这个名字。
言清卿怀抱母亲的骨灰盒,返回住处。“我的钢丝床睡得当中都蹋下去了,我就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在蹋下去的地方,上面再铺好睏觉的被头,以后就一直这样睡觉。”
终于云开日出,但生活之路还要自己走
作为没有毕业的初中毕业生,言清卿也被“分配”了。当年政策,独子可分市区工矿工作,而作为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他又不配留在上海。最后的“协调”结果是,分配到外地工厂,先在上海企业代为培训,一年后代培结束、走人。这是一种被流放者的缓刑,其间的变化是,言清卿从学生变成了社会人。
云开日出的时刻终于到来。“文革”结束,言清卿按照独子留沪的政策,终于再次在上海扎下根来。1979年2月,上海举行了一个“给五个人一起平反昭雪”的追悼会,言慧珠名列其中。五个骨灰盒并排眼前,这是今天人们极少会见到的凄凉情景。言清卿庆幸的是,作为儿子,自己取回了母亲的骨灰盒,那个小盒子里是“真的妈妈”,而上官云珠的骨灰盒中,只是她用过的一条丝巾。
只是,随后的日子也并不喜庆。没妈没钱的日子是个灾难,没妈有钱的日子也是个灾难。平反昭雪的当然内容,包括返还当年的抄家物资。言慧珠当年呼天抢地高喊“天理何在”,她实际被抄没的有钻戒、翡翠、美钞和金条,还有存折。今天的言清卿,对当初自己从“瘪三”突然升格为有别墅有钞票的“言慧珠儿子”,他不讳言地自称,“生活反差实在太大,心理变化实在太大,从低头曲背到招摇过市,自己当时是昏掉了”。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大学生的毕业工资约80多元,而他每月从母亲单位得到的生活费是500元。于是,20多岁且又不去上班的言清卿,开始唱歌跳舞,上饭店吃饭,过上了角儿公子的日子。
在“反反复复”的20世纪80年代,言清卿带着“卖掉房子”的钱款来到深圳,顺着他根本不知底里的“赚钱潮流”,投资股票和房产。起起落落,有成有败,直至今日,孤身一人。言清卿说话爽气,“你想,我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后来‘文革’妈妈死了,长辈们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只能粗略地出出主意;我晃晃荡荡,半个上海人,半个外地人,先前的日子是无根无底,后来的日子是有房有钱,但整个人始终是一种荡空的心态。我那点‘文化’实在可怜,什么也弄不懂,什么也看不透,就只好跟着感觉走,先跟户口走,后跟钞票走,走到哪里是哪里了。”
言清卿的直白,让人唏嘘。生活之路,自己走。只是,在需要引领的年龄,严酷现实使用一种极其暴烈的方式,向着言清卿展示了在花团锦簇的背后,原本翻云覆雨、犬牙交错的生存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