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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我所知道的高晓声与汪曾祺

2015-03-20

第一次见到高晓声,是考上大学那年。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高晓声和父亲是老朋友,与方之、陆文夫都是难兄难弟,1957年因为“探求者”打成“右派”,一晃二十年没见过面。土得让人没法形容,农民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而且是上世纪70年代的农民形象。那时候“右派”还没有平反,已粉碎了“四人帮”,刚开完三中全会,“右派们”一个个蠢蠢欲动,开始翘起狐狸尾巴。高晓声形迹可疑转悠一圈,人便没有踪影,很快又出现,已拿着两篇手稿,是《李顺大造屋》和《漏斗户主》。

高晓声开始给人的印象并不心高气傲,他很虚心,虚心请老朋友指教,也请小辈提意见。父亲读了十分激动,津津乐道,说自己去《雨花》当副主编,手头有《李顺大造屋》和方之的《南丰二苗》,就跟揣了两颗手榴弹上战场一样。《李顺大造屋》打响了,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这是后话。我记得陆文夫看手稿,说小说很好,不过有些嗦。话是在饭桌上说的,大家手里还揣着酒杯,高晓声追着问什么地方嗦了,陆文夫也不客气,让我拿笔拿稿子来,就在手稿中间删了一段,高当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印象中,文章发表时,那一段确实是删了。

高晓声经常来蹭饭,高谈阔论,我们家保姆总在背后抱怨,嫌他不干净,嫌他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一来就要喝酒,一喝酒就要添菜。高晓声很快红了,红得发紫,红得保姆也不相信,一个如此灰头土脑的人,怎么突然成了人物。

高晓声成名后,闹过很多笑话。譬如用小车去买煤球,结果撞了一个老太太。他赔了几十元钱,为此很有些怨言,我笑他自找。在上世纪80年代初,很大的官才有小车坐,如此奢侈,报应也在情理之中。

高晓声一直认为自己即使不写小说,仍然会非常出色。毫无疑问,高晓声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果认真研究他的小说,不难发现埋藏在小说中的智慧。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二十年后复出文坛,他从来没有放弃努力。在“探求者”诸人中,高晓声的学历最高,字也写得最好。他曾在上海的某个大学学过经济,对生物情有独钟,虽然历经艰辛,自信心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落难期间,他研制过“九二零”,并且大获成功,这玩意究竟是农药,还是生物化肥,我至今仍然不明白。高晓声培育过黑木耳和白木耳,据说有很多独到之处,经他指导的几个人后来都发了大财。

在一段时间里,汪曾祺并不属于主流文学。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他的声名与日俱增。地位越来越高,远远超过了高晓声。我记得林斤澜几次说过,汪曾祺为人很有名士气,名士气的另一种说法,就是不随和。我伯父也谈过对汪的印象,说他这人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某些应该敷衍应酬的场合,坚决不敷衍应酬,关键的时候会一声不吭。汪曾祺和高晓声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大器晚成。高晓声出山的时候,已经五十岁,汪曾祺更晚,差不多快六十岁。

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见到多少汪曾祺的不随和。只有一次,参观一个水利枢纽展览,一位领导同志亲自主讲,天花乱坠地作起报告来,从头到尾,汪曾祺都没有正眼瞧那人一眼。

进入90年代,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敬重的这两位作家,都不约而同越写越少。很显然,写作这工作,在高、汪看来,都不是什么难事。高晓声不止一次告诉我,事实上,他一年只要写两三个月就足够了。对于高晓声来说,写什么和怎么写,他都能比别人先一步想到。他毕竟太聪明了,料事如神,似乎早就预料到文学热会来,也会很快地就去,在热烈的时候,他是弄潮儿,在冷下去的时候,他便成了旁观者。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高晓声每年写一本书,到80年代和90年代,几年也完成不了一部作品。

有时候,过分的尊敬是否也会成为一种伤害。进入80年代,作家地位有个短暂而急剧的上升过程。从一个小细节上,也可以看到这种变化。譬如父亲最初称呼汪曾祺,一直叫他老汪,然而到后来,不知不觉地便改口了,改成了“汪老”。我记得邵燕祥在文章中,好像也提到过,他也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改了称呼。在后来的写作中,汪曾祺似乎总是有太多的才华要表现,表现才华最后演变为挥霍才华,结果才华仅仅也就是才华。

高晓声在晚年根本不愿意对我谈起什么写作。他已经变得不屑与我说这些。有一天,他突然冒冒失失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今天在你这吃饭,有什么吃什么。那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了,他好像真的只是来吃饭,喝了些酒,夸我妻子烧的菜好吃,尤其喜欢新上市的蚕豆。我们没有谈文学,没有谈父亲,甚至都没有谈自己,谈了些什么,我根本记不清楚。妻子连忙又去菜场,专门烧了一大碗蚕豆让他带走。他就这么匆匆来,匆匆去,机关的车送他来,然后又是机关的车送他去。晚年的高晓声可以有很多话题,他开始练书法,练自己发明的气功,不断地有些爱情故事,可惜都与文学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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