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剑锋:我的前半生
这个被称为“白毛男”的73岁老人,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里,经历了许多人所不能想象的人生。
1993年秋天,中英联合探险队徒步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沙漠腹地一个叫牙通古斯村的地方,意外发现了当地唯一的汉族人———钟剑锋。当时,钟满头白发、一脸沧桑。随队记者发出“白毛男”的报道,影响之大甚至超过了科考探险本身。
■“地主的儿子,恶霸的女婿”
钟剑锋本名钟章玉,1934年出生时,53岁抱孙的祖父给他起乳名“五三”。1947年,钟家搬到广西鹿寨县中渡镇,盖起店面做榨油生意,家境日渐殷实,购置了不少田地。钟家和当地“四大家族”之一的副县长罗松交好,罗家遂将小女儿许配给钟家长子钟章玉,16岁的他成了国民党县长的“金龟婿”。
1949年12月,广西全境解放。1951年,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来临。身为地主后代,钟章玉高小毕业后,无法继续求学。家里的店铺、田地悉数被没收。1956年,钟章玉被送到桂林的会计学校学习了半年,此后在鹿寨县头牌乡供销社做会计。不久,有人指责钟章玉“乱用公款”,尽管经过算账,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一气之下,他离开了供销社。
1957年,在贵州独山县的外祖母目睹章玉的境况,便劝他到贵州找事做。离家的那一刻,钟章玉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36年。在亲戚的介绍下,钟章玉进入独山县制米总厂。学过会计的钟很快得到厂长的器重,不到一年,妻女也接到了独山。
1960年7月,钟章玉在工作中一不小心一颗螺丝钉掉出,导致整个机器被打坏。在与人闲聊时,妻子将“家里的老底全兜了出去”:钟章玉是地主的儿子,而她自己是国民党县长的女儿。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话被有心人迅速利用。
一连5个晚上,全厂120多名职工开会揪斗“破坏分子”钟章玉。钟无法忍受不白之冤,他甚至来不及告别妻女,就走上了出逃之路。于是,钟章玉从世界上消失了,从独山开出的一列火车上,多了一个名叫“钟剑锋”的人。
■“比主席拿钱多,比主席还大”
经过几个月的颠簸,钟剑锋终于到了北疆。一路上,他和3位来自湖南和四川的工友相识。1963年,钟剑锋4人来到南疆重镇喀什。4人在一个回族小客栈住下来。在四处找工作时,碰到一位烧砖的国民党老兵。“在喀什碰到汉族人,真像兄弟姐妹一样。他向我们打招呼:哪个地方来的?”钟剑锋答道,是来找饭吃的。老兵于是带他们去见红星公社的书记卖沙甫·玉素甫。见面后,卖沙甫指着公社一堆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购置的柴油机等机器说:“这些没人会搞,一直用雨布盖着闲放在这里。你们能弄好吗?”
20多天过去了,柴油机“轰隆隆”地发动起来。卖沙甫很高兴,想让钟剑锋当修配厂的厂长。钟却提出:不当厂长,不要工资,只要盈余提成,3年内保证把当地的技术人才培养起来。
一个月下来,钟剑锋4个人每人分了500多块钱。有人气极:“毛主席一个月才400多块钱呢,他们比主席拿钱多,比主席还大!”钟剑锋说,这是自己一辈子里“最好的年代。”
好景不长,钟剑锋的美好时光,再次被时代风云所裹挟而走。1969年,新疆“东突厥斯坦人民革命党”密谋在边境地区发起“独立运动”。中央军委、新疆军区、喀什军分区决定在喀什“大清理”,揪出所有的“黑人黑户”。钟剑锋当时是建筑队队长,手下有100多个工人。钟剑锋无法证明他们没有去做枪手。当年从贵州匆匆出走的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证明。于是,他被当做叛乱头目抓捕。
卖沙甫书记让他在解放军里当连长的姨妹夫偷偷把钟剑锋救出,让钟躲在货车里面,送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一座桥边。钟剑锋拿着一点干粮,顺着一条大深沟,走了两天两夜,70多公里路,到了牙通古斯。
■野猪出没的地方
牙通古斯,维语的意思是“野猪出没的地方”。此时的牙通古斯,在汉人钟剑锋看来,“这里的生活跟原始时代一样”。起初两年,钟剑锋一句话都不会说。但他靠自己的手艺说话,逐渐赢得了维族人的好感。1977年,钟剑锋和当地的一个维吾尔族妇女结了婚,先后生下二儿一女。在牙通古斯,他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知道外界的世事变幻,“1976年‘文革’结束了,不知道;赵紫阳当总理,我也不知道。”但回家的想法一直萦绕大漠游子钟剑锋的心中。
■回家!回家!
1993年5月1日,中英联合探险队的前期考察人员抵达牙通古斯。村民将探险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随行翻译听不懂村民的话,双方无法交流。钟剑锋的家在学校旁边。学生们跑到钟家大喊:“来了汉族人啦!他们不会说话!”钟剑锋闻讯,挤到人群里。翻译把他带到队长郭锦卫面前。24年了,钟剑锋第一次在牙通古斯见到汉族人。10月24日,探险队大部队历尽艰辛,来到牙通古斯。随队的媒体第二天采访了钟剑锋,记者们无不为他的曲折命运动容。在钟的家乡,老两口听到消息,又悲又喜:“我们老了,只想能见上五三一面。”
1994年1月16日,钟剑锋领着两个儿子———13岁的吐逊江和7岁的肉孜阿洪历时33天,穿过大半个中国,从新疆大漠回到了鹿寨老家。钟剑锋早已经忘记了家乡话,他操着一口有着奇怪口音的普通话,坐在父母身边,高兴地说笑。1996年、1997年,见过回归的游子后,钟剑锋的父母先后去世。
■我这一辈子
回到老家后,钟剑锋迅速成为当地的新闻人物。在柳州当地媒体的帮助下,一家三口在柳州市区安了家。钟剑锋因为年事已高,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两个儿子也因为跟不上学校的课程,先后退学。儿子的前途问题,成了老钟最大的牵挂。尽管生活窘迫,钟剑锋仍然觉得,现在和牙通古斯的生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回顾自己动荡的一辈子,钟剑锋说,主要的问题是自己的脾气不好,“我这人怪得很,受苦我受得住,受气我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