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周扬
把有关周扬的各种观感放在一起,分别排列,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同时期与周扬认识或相熟络的人,对周的描述颇相径庭。“我有一个印象,他很客气,但有官气。极力想表现得轻松一些,开开玩笑,但总觉得不自然。”这是张光年嘴中1948年前后的周扬。于光远在《几番风雨忆周扬》里,谈到50年代中期在中宣部一些会议上所“亲见”的周扬——他连续使用如下数词来形容:“疾言厉色、咄咄进逼、令人可畏。”至于王蒙、唐达成等文坛后辈,周扬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目光如电”、“严肃精明”,是恩威如山、气势凛然,直至“厉害”、“寒光闪闪”、“锋芒逼人”、“地动山摇”。
曾经还有一个周扬。1991年,前“剧联”负责人赵铭彝接受李辉采访,就30年代初的周扬做了一番描绘:“他那时候被称为ModernBoy。他在日本呆过,很开朗,不像我们那样拘谨。”赵铭彝的讲述,为夏衍所证实:“那个时候,他很潇洒,很漂亮。穿着西服,特别讲究,欢喜跳舞。”
随后留在当年同志的记忆里的,是上海党组织连遭重创、完全失去和党联系的情势之下,不屈不挠、出生入死、顽强支撑的周扬。
1937年9月,由中共上海办事处主任潘汉年安排,周扬夫妇赴延安。1940年出任鲁艺副院长。先前,鲁艺只是一个干部学校,经他之手,两年之内鲁艺脱离培训色彩,俨然是一所造就专门人才的艺术院校了。华君武说:“周扬同志来后,我的印象是在艺术教学和实践上明显加强。”(《回忆周扬几件事》)。
1942年4月,距历史性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仅仅一个月,周扬于鲁艺四周年之际,仍然申明他的教育方针:鲁艺的使命,是培养文学艺术的专门人才——“有某种技术专长及具有历史知识与艺术理论修养的人才”;教育精神为学术自由——“各学派学者专家均可在院内自由讲学,并进行各种实际艺术活动”。(《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
周扬没有觉出他的办学方向有“错误”。这就是毛泽东批评的“关门提高”。普及与提高的关系是《讲话》重点之一。毛泽东说:“有些同志,在过去,是相当地或是严重地轻视了和忽视了普及,他们不适当地太强调了提高。”这句话主要就是针对鲁艺和周扬。
《讲话》后,每个延安文艺工作者都发生着转变,而周扬的转变最彻底,也最成功。
幡然猛醒的周扬,迅速改造鲁艺。鲁艺最早发掘秧歌这种民间形式,并找到以革命意识形态对它加以改造的成功之路。
“后来周扬编选一本马恩列斯论文艺,把毛主席的文章也收进去,可能这很受毛主席的欣赏。”陈明在回忆丁玲、周扬与毛泽东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时这样说。所指即周扬编辑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此书重新编定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及其权威阐释者的谱系,正式地把毛泽东加入到这一谱系之中。
之后,周扬又成功领导和组织创作《白毛女》、成功树立赵树理为延安文学典范(提出“赵树理方向”),进一步向毛泽东文艺话语体系的主要代言人地位逼近。
共和国建立后至“文革”开始,周扬担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艺。
其间,他发生过很大的失误。突出的例子,是对《武训传》的批判。“毛主席批评他很厉害。把他叫到中南海,回来后情绪恶劣。……”(张光年:《忆周扬》)类似的有“问题”却看不出的事,不止一次。张光年说江青曾把周扬和他邀到中南海看影片《荣誉属于谁》,说“有问题”,但周、张都看不出来,过后才知道“与高岗有关”。1954年批“红学”,情形也差不多。虽然他在历次文艺界“斗争”中主其事,但历数之,几乎没有一次是他主动、提前发现“问题”。他的好处是最高层指示他能忠实执行,不足则是始终不能率先侦察到“敌情”。
“文革”后,周扬在某些人看来大约滑到“右”的方向上去了。更多的人,则为他这新形象喝彩。他由于“异化”问题文章遭受压力的同时,也赢得从来没有过的声望和赞誉。
他部分地从“代言者”角色中走出来,身上有一种思想者的自我因素在恢复。他“文革”后两篇最重要的文章《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即提出“异化”问题之文),单单看他拟定的标题,就透出新的气息。前者富于激情,袒露着鲜明态度。后者居然用了“探讨”一词,这不仅仅是谦逊,也表示作者回到自己,回到以个人身份展开说理的立场。
他为什么会想到研究“异化”问题?这样一个问题,由这样一个人去触及,特别值得深思。许多人把这看成“现身说法”,连他的亲生儿子也说:作为悲剧人物,没有那最后一幕,便不完整。“异化”要了他的命。其实他自己是一个被异化了的人,早就被异化夺走了他少见的才华,最后以身殉异化。人虽死了,悲剧还在继续演出,并未结束。(《摇荡的秋千·与周艾若谈周扬》)
周扬借“异化”问题向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稍稍走近了一点,引发的反应是剧烈的。凡事皆有外因、内因。周扬晚年痴呆失语,固然与大受刺激有关,但似乎更宜注意其一生精神上有不曾解开的疙瘩,也即他自己所讲的“夹缝”状态——那种矛盾、反复、迷惘,那种不停的自我否定、左右为难、不知所之,都作为长久的积郁,压在心头。每想到他的晚年情形,我的脑海通常定格在两种面容上,一是失语后的呆滞,一是流泪、不断地流泪。两种面容,都极令我震动。须知,这个人,曾经是最有才华的演讲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到最后,在来人面前,他却往往空张着嘴,说不出任何话。还有他的流泪,差不多每一个回忆者都会提到这一点,他似乎在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面前流泪,不分场合,不分情景,说着说着,眼中就盈满泪水。有人说那是忏悔的泪水,我却还从中读出了渐渐褪去茧皮、重新变得鲜嫩敏感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