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人生不寿大罪恶(图)
钱穆故居书房里的先生铜像新华网
史学大师钱穆(字宾四)靠刻苦自修,由一乡村教师而讲学北大清华,起初因其思想“保守”处于学界边缘,却能顽强自持,卓然成家,终为世人所认同。他生逢乱世,流徙动荡,长年索居,后半生孤悬海外,却能自励自强,先后著书75部,累计1600万言,且得享96高寿,诚可谓现代学林一异人!
■人生不寿大罪恶
钱穆的祖父37岁谢世,其父终年仅41岁,其长兄病亡,年方“不惑”。家中“三世不寿”,在钱穆内心投下阴影。他本人早先亦体弱多病,故读书时关注“年寿”之事。他读陆游晚年诗作,深羡放翁长寿;读《钱大昕年谱》,知谱主中年时体质极差,后来转健,高寿而治学有成。钱穆因而感悟:“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于是于日常生活中注重起居规律和锻炼,强化生存意识,欲挣脱命运的“劫数”。他20余岁时迷恋静坐健身,还一度仿效伍廷芳倡行的冷水浴,虽寒冬不辍,而最经常的运动方式是郊游和爬山。由于胃疾,他饮食清淡节制,使得同有此病的陈寅恪引其为同道。钱氏弟子称乃师是“很懂得生活之人”。
可是钱穆“惜命”的另一面却是苦学不倦。他18岁因家贫辍学开始乡间教书生涯,小学10年,中学8年,“虽居穷乡,未尝敢一日废学”。钱穆早年学无依傍,唐君毅称之为“独立苦学,外绝声华,内无假借”。钱穆自律清晨必读经、子难读之书,夜晚读史籍,中间则泛览杂书。如此10年,学术上扎牢了根基。后人感叹钱氏“生命定力”何以如此强韧?钱穆自幼吸烟,后来在小学任教,课本有劝戒烟一节,他自忖:自己嗜烟,何以教学生,遂决然戒之,后数十年不吸。接近钱穆的人说他无论做何事均“能提得起,放得下,洒落自在,不为物累”。
■读书游山乐在其中
钱穆的“延寿情结”与矢志苦学之间如何谐调?在他的忆述文字中语及师友之外着墨最多的便是“出游”,即对大自然的挚爱,答案似就在其中。他常年生活乡间,“野”趣盎然,既好文史,更移情山川,追慕太史公遍历名山大川之雅,游兴甚浓。他在集美学校,常到海滩游,观潮涨潮落,心旷神怡;在北大讲通史,必到近侧的太庙备课,在古柏旁草坪上,“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居北平期间,4次远游,即使战火纷飞的南行途中,仍不忘游览南岳、领略桂林山水。其后在遵义讲学,更喜此处风景,阳春时节,遍山红绿,草地花茵之上,听溪水喧闹,观群燕翔天,竟致“流连不忍去”;及至无锡江南大学,午后闲暇,一人泛舟太湖之上,水天一色,悠闲无极,自感得人生至趣。当年钱穆的学生不无慨叹:原以为先生必终日埋首书斋,不意好游更为我辈所不及,始识先生生活之另一面。钱氏自称:“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
■反对“新文化”运动
如果以为钱穆是个落落寡和之人,那肯定是误解,他在人际交往方面颇多可圈可点之处。钱氏《师友杂忆》称:生平诸位师友,奖劝诱掖,多有助益,实乃自身“生命之重要部分”。清末民初江南尚存传统人文环境,钱穆濡染于此,受诸多师友影响颇深:其师吕思勉,钱穆早先多有请益,视为良师益友;钱基博最早欣赏钱穆,每有定夺行止,宾四常与之熟商;同学施之勉,曾任集美学校教务长,与钱穆生平交谊“最亲亦最久”。任教中、小学,钱穆感觉人际交往朴实无华,而他36岁后跻身大学讲坛情形便有所不同。进入燕京、北大任教,乃钱氏人生转折,这得益于顾颉刚的推荐。顾、钱学术观点本有抵触,但顾认定钱氏学植笃实不可多得,遂发表其《刘向歆父子年谱》于《燕京学报》,由此钱名噪学界。顾颉刚之于钱穆,可谓知遇之人。到古都北平后,钱穆眼界大开,交往日众,常聚谈者为蒙文通、汤用彤、熊十力、张荫麟等,此外,他与陈寅恪、冯友兰、梁漱溟等人亦各有往还。
不过钱穆与胡适的交往却不顺畅。本来胡适赏识钱穆,称钱的《刘向歆父子年谱》乃“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并对学生说:有关先秦诸子事,可向宾四先生请教。外界以为钱“喜治乾嘉学”,张君劢甚而劝钱穆“何必从胡适之作考据之学”。钱穆初到北平,胡适的大弟子傅斯年对他优礼有加,邀至史语所,奉为上宾。胡适也将私藏“孤本”《求仁录》借给钱研览。然二人在老子生年、《说儒》等学术问题上观点迥异,时有争辩。具体学术分歧尚属表面,深层原因是钱对胡的“新文化”主张不以为然,他后来甚至认为,中国思想界“实病在一辈高级知识分子身上”,如“新文化运动,凡中国固有(文化)必遭排斥”,贻害深远。当年北大讲坛上最叫座者乃胡适和钱穆二人,钱穆称“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胡适时任文学院长,势焰正炽。钱穆居北平7年有余,先后购书5万余册,尝笑语友人:一旦学校解聘,可摆一书摊,不愁生活。虽属调侃,似亦隐含落聘之忧。客观而言,胡适对钱穆尚宅心仁厚,有所包容,而其弟子傅斯年、毛子水就不免有些意气行事。
■边缘之地精做学问
钱穆自称:“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透露出他对大学和都市生活“不适应”。他留恋中国古代书院“如同一大家庭”的氛围,可是在大学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仅是一职业而已。当年梁漱溟辞离北大,亦有同样观念。钱穆与胡适等“主流派”的对垒,除观念因素外,还有生活经历、教育背景的差异。既无大学学历又不曾留洋的钱穆,尽管生性好强,还是把自己定位在“非高级知识分子”之列,因而有意无意地退处边缘,另谋生计。这便是他所谓的“择地之助”。
抗战开始后,北大等校合组西南联大,迁至昆明,钱穆却在近傍小县宜良择地而居,每周除三两日赴昆明授课外,便在此独居著书,近50万字的《国史大纲》历时一年撰著而成。陈寅恪到此游览,见如此寂静之地,叹曰:“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此后,钱穆返回苏州,借耦园隐居一年,撰成《〈史记〉地名考》,凡50万言。回首这段经历,他称为“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在他看来,“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其后他重返西南,任职时在成都的齐鲁大学,所选居所却是城外一处孤宅,他说“乡居最惬吾意”。事实上,钱穆深知国内优秀青年皆闻风往滇,而齐鲁文史系素无根底,在此并无讲学之乐。尽管如此,他仍然避开中心,择取“边缘地带”落脚栖身。战后,他决计“暂时绝不赴京沪平津四处各学校,而择一偏远地”,他后来客居香港18年,盖属边缘生存智慧之体现。
■晚年“弃家”书生本色
钱穆择取“边缘”自处,与其认定“学问之事,贵能孤往”有关。他不多的几个笔名中,“孤云”一名即寓义于此。钱氏堪称耐得住大寂寞之人,确乎专心肆力于读书著述。当然,生活情趣亦不可少:钱穆喜盆景,好戏剧,善围棋,更善吹箫。其自述:“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实为生平一大乐事。”钱穆一生元气淋漓,固然不乏退处边缘的“让”,亦时有当仁不让的“争”。其晚年所著《孔子传》等数部书稿,终以原貌出版,即其力争所致。他为香港中文大学首任校长人选之事,与英方反复争持,终由华人担任。当争则争,阳气升腾,莫非延寿良方?
对自家学术生命的传世,钱穆满怀自信。他治学“善模仿,念新知,勇创见”,刻意追求博大,他认为“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苟其专在一门,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他早先致力考据之学,力求精进,后来转而阐发义理,偏重通识性论著,归趋“经世致用”。其治学的转折在上世纪40年代初,原因固多,此时结交蒋介石,应是促其变学的重要因素。蒋赞许钱的宏论,主动约见,邀至中央训练团讲课,又特嘱撰著《清儒学案》,以“国士”相待。钱深感“士遇知己”,遂放言义理,甚而破例横议时政,颇似“世外人”走出深山。不过,钱氏抱定“学术领导政治,道统超越政统”的玄想,未失书生本色。1949年新旧交替,钱穆“独断于心”,悄然赴穗,又允张其昀“恳邀”,继走香港,一去未返。就后果而言,他此举实有“弃家”之嫌,当年一淑女断定:“钱先生为师则可,为夫非宜。”是耶非耶?宾四暮年幸得女弟子兼妻子胡美琦照拂,非但著述频频,且得享高寿。其生存之道颇堪玩味。
后人品评钱穆,见仁见智,或贬其“迂腐得自成一家”,或赞其“真有一分为往圣继绝学的气魄”。也有人独辟视角,称宾四先生“可谓古今学者之健游、善生活者,亦善读书者”。 文/张晓唯
聊聊钱穆
鲁迅和胡适,大家都有所了解。至于钱穆,对他的了解几乎都是从毛泽东选集第四卷里的那篇著名社论———《别了,司徒雷登》那里开始也在那里结束的:钱穆、傅斯年之流,艾奇逊、司徒雷登这样的帝国主义分子寄于希望的民主个人主义者。毛选的注解以及当年老师的讲解都没有说为什么要点这两个人的名。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1912年辍学后自学,任教于中小学。1930年因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被聘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后历任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时期,先后在西南联合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齐鲁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先后任昆明五华书院文史研究所所长、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历史系主任。1949年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任院长。1967年移居台北,任“中国文化学院历史所”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著作辑为《钱宾四先生全集》,凡甲、乙、丙三编,计56种54册,约1500万字。
钱穆家是清寒的读书人家,兄弟中没有一个上过大学。钱穆的学问,据说完全是由于他的聪明和苦读。钱穆最后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成为后来中文大学的前身,上世纪60年代蒋氏父子以国师之礼把钱穆请到台湾。李登辉上台后,有人提出钱穆所住的房子属于国家财产,要求收回,于是钱穆只好另觅住处。他老先生经此折腾,不久即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