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灏:一个科学家的错位
谈到现代中国的科学家,大概要数地质学界诸位最令人刮目相看。从丁文江到翁文灏、李四光,不仅专业上响当当,而且个个行政能力极强,都是治国平天下之才。尤其是翁文灏,官至“宰相”一级,按照过去的说法,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达到了传统士大夫仕途的极致。
不过,翁文灏的弃学从政,并非其本愿,纯属阴差阳错,命运的不经意安排而已。地质界的三杰,李四光暂且不论,丁文江与翁文灏有颇多相近之处,两人年龄仅相差两岁,关系在师友之间,都有留洋欧洲的经历,一前一后出任地质调查所所长。而且,做研究、办实业、写政论、处理行政事务,样样得心应手。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丁文江常常是身在江湖,心在朝廷,他的最大旨趣是做“治世之能臣”。而翁文灏要本分得多。尽管他也关心政治,也有言论的冲动,但仅止于在《独立评论》上发发议论。骨子里还是书生本色,相信科学救国,“以人的力量开发地的资源,而后国家始可发生力量”。
丁文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欲做“治世之能臣”而不得;而翁文灏呢,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向对做官兴味索然,偏偏仕途对他敞开了大道。1932年春天,由钱昌照推荐,翁文灏作为若干专家学者之一,赴庐山为蒋介石讲学。庙堂讲学,本是中国士大夫“为帝王师”的古老传统,翁文灏自然乐于前往。没想到他与蒋大概是前世有缘,这么多前去布道的“帝王师”中间,蒋对翁文灏竟然情有独钟。蒋喜用浙江人,翁文灏出生在浙江鄞县,又算得上蒋的宁波小同乡。他忠厚诚笃,又颇具才干,是蒋最欣赏的那种德才兼备之人。于是,求贤若渴,蒋当下就邀翁文灏留下,出任新成立的政府高级咨询机构———国防设计委员会的秘书长。翁文灏做梦也没有想到蒋会有如此之举,再三推辞而不得,最后,商定由钱昌照出任副秘书长,在南京执行常务,而翁文灏则挂一个虚名,依然回北平,主持他的地质调查所。不久,南京政府在不征求他意见的情况下,发表他为教育部长。翁文灏又藉口“丁忧”,为继母守孝而坚辞不就。
不过,翁文灏的挂牌南京,却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意味着南京政府与北平自由知识分子携手合作的开端。与翁文灏同时在国防设计委员会挂牌的,还有胡适之、丁文江、蒋梦麟、陶孟和、周炳琳、杨振声、周鲠生等人。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之下,在上一面,蒋介石也知道要借助知识分子的力量搞专家治国了,而在下一面呢,本来向南京争人权、要法治的自由知识分子也开始认同政府的合法性了。
翁文灏尽管挂的是头牌,但在这一大帮知识名流中,翁文灏的庙堂意识恐怕是最淡的。他不是缺乏行政的能力,只是少了一点做官的兴趣。翁文灏毕竟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不再像传统士大夫那样,将自己的安身立命完全寄托于治国平天下的狭隘仕途。翁文灏有自己的专业关怀,而这样的关怀同样具有救国救民的功能,可以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在。然而,命运真是不可违拗,一个偶然的事件改变了翁文灏的整个人生。1934年春节,翁文灏在浙江武康境内遭遇车祸,蒋介石得报,命令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还派来医生,接来家属,将这个体重仅九十磅的垂危病人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如果说庐山讲学,翁文灏对蒋介石的“不耻下问”有“知遇之恩”的话,那么武康脱险之后,无疑又加一层“救命之恩”了。以翁文灏之忠厚,不可能知恩不报。当第二年蒋邀他在学者如云的“人才内阁”中出任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无法再推托了。于是正式入京,与蒋廷黻等人一起,从此弃学从政,开始了自己的仕途生涯。
虽然是迫不得已,但起初也未尝不雄心勃勃。在《独立评论》时期,翁文灏就自信将政治看清楚了。政治是什么?“政者正也,其最重要的目的只在有法子使好的、有能力的人能够上去当政,不行的或不相宜的能够和平的下来”。熟悉20年代《努力周报》的人们都知道,翁文灏的政治观显然是20年代丁文江、胡适一辈鼓吹的“好政府主义”的流风余韵。当初受此鼓舞而产生的王宠惠领衔的“好人内阁”,虽然昙花一现,流为历史笑柄,却没有惊醒多少自由知识分子“好人政治”的乌托邦美梦。尤其是科学家出身的丁文江,一直对此笃信不已。翁文灏是否受丁的影响,我们无从知晓,但这两个地质学家对政治的确都有一种幼稚的、一厢情愿的幻想,以为政治只是一个好人当政的问题。翁文灏以如此的道德理想主义精神起步政坛,既有一种自我牺牲的道德满足感,同时也不乏科学家的自信。传统的“好人政治”到了现代,虽然内中的灵魂未变(仍然以“好人”为核心),但“好人”的内涵毕竟有所演变。“好人”不仅要有儒家式的道德修养,而且也要具备现代的科学知识和管理能力。而后者,正是丁文江、翁文灏他们这些科技专家所赖以自豪的。
大凡科学家从政,都容易将政治简单化、技术化,以为只要按照一套科学的方法管理政治,就可以药到病除,马到成功了。他们不喜欢讨论政治中的哲学问题,那些令人头痛的“主义”之类,以为这是空洞的形而上学,于实际问题的解决无补。当胡适与丁文江在《独立评论》上为民主与独裁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翁文灏承认自己“对于各种深奥的主义从未用心研究,各种特别的理论也不十分明白”,“对于那种政治社会问题,或是现在所流传的各种主义都没有什么特别意见可说”。但他的态度比信奉实验主义的胡、丁二位还要实用:“实际问题的研究和解决,比什么独裁双裁、民主宪政等等名词争辩更为重要。”
于是,一旦入政,就像他解决科学问题一样,翁文灏的全部精力就用于行政中一个个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与他同时入阁的历史学家蒋廷黻还会去研究整个政府的体制弊端,提出了行政改革方案,而翁文灏却更相信那套科学的管理方法,对整个体制始终不置一词。结果,蒋廷黻得罪了体制里面众多的既得利益者,被外放到苏联做大使。而翁文灏一直留在中枢,而且数年之间扶摇直上,从经济部长、接收委员会主任,直至行政院长。翁文灏的官运亨通,自然与蒋介石的信任有关。一个专制者最喜欢的部下,往往不是具有政治眼光的政治家,而是只管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行政官吏。因为政治家具有价值理性,容易与专制者发生政治分歧,而行政官吏所具备的只是工具理性,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行政效率的高下,只为管理是否合理化负责。
作为一个行政官吏,翁文灏可能是属于一流的。他所管辖过的部门工作都是井井有条,效率极高。他的个人私德无可挑剔,做了十几年的高官,且多是油水极多的肥缺,最后弃官而去时还是清风两袖。而且,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翁文灏超脱于任何派系之上,淡泊名利,人缘甚佳。丁文江评价“他是个性极强的人而主张温和;他是极明察的人而待人很厚道;他是极清廉而处世很平易”。丁甚至告诫青年读者:“有人告诉你‘社会是万恶的’,‘世上没好人’,你不要相信他,因为翁先生就是一极好的反证。”
那么,好人当政的结果又是如何?蒋介石主政的整个三四十年代,至少为“好人政治”提供了两次实验的机会:1935年的“人才内阁”和1948年的“行宪内阁”。每当濒临危机时,蒋介石总是选择翁文灏这样的公认的才俊组阁,以期挽狂澜于未倒。在这两次实验中,翁文灏都是不可缺少的要角。1935年他出任行政院秘书长,而十三年以后他又进一步出面组阁,连司徒雷登也为此欢欣鼓舞,以为将开出“行宪”后的“新气象”。可惜的是,翁内阁仅仅存在了六个月零两天就呜呼哀哉。从表面来看,翁文灏是被那个自以为是的王云五所误(这个商务老总以为推广金元券就像推广他的四角号码词典一样简单),实际上,国民党腐败到那个份上,即使币制改革成功,也最终难免一败。政治体制不变革,纵然有一打翁文灏这样的好人当官,又何尝能补大局于万一?
翁文灏的悲剧几乎是宿命的。“生于末世运偏消”的他,仅仅凭借其出色的行政能力和道德感召,是无法扭转一个专制体制必然厄运的。这样一个体制,总是扼杀具有宏大眼光和变革意识的真正的政治家,只会将本来更适于坐在处长位置上的行政官吏,错置于部长甚至更高的高位。在这种体制中,阴差阳错的翁文灏与其说是幸运儿,倒毋宁说是牺牲品,一个为腐败体制陪葬的牺牲品。
尽管翁文灏是不懂政治又误入仕途的一介书生,但他毕竟是一个“极明察”之人。到1948年年底,当他看清了这个政权的症结所在,便决意与跟随多年的“恩主”分手。在蒋介石的另一宠臣陈布雷服药自杀、为蒋殉葬的时候,翁文灏却不顾蒋的再三挽留,辞去了行政院长的职务。翁文灏与陈布雷在经历上有不少相似之处。他们差不多是同龄人,且都是蒋所信任的宁波人。两人皆书生本色,都是一再推辞而不得,捱到1934年,才前后到蒋的身边就职。同样的知遇之恩,同样的士为知己者死,同样的到1948年年底看清大势、顿悟人生。相比之下,陈布雷的传统文人气太重,竟然弃世而去,临死前的遗言中还对蒋战战兢兢,忠诚不贰。而翁文灏,毕竟在欧洲接受了四年西洋的教育,作为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虽然身上还残留着传统士大夫的心态习性,但整个人格较之陈布雷已经独立了许多。同为救国心切,陈布雷无法将国家与蒋氏王朝区别开来,翁文灏却能在最后一刻发现二者之间的疏离,并决然弃蒋而去,投入和平的阵营。在纠正错误这一点上,翁文灏倒表现出了科学家的潇洒本色。
1950年年初,翁文灏在英国拜访李约瑟爵士,目睹昔日老友著作等身,学业鼎盛,不由得触景生情,黯然神伤。一个科学家,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为国家利益驱使,不惜牺牲自己的专业,弃学从政,官至一品。但最后留在历史上的,竟是一纸辛酸。如此结局,又如何不让人悲哀!
在现代中国,像翁文灏这样既有传统功名(早年曾经中取秀才)、又有洋博士头衔的知识分子,是少而又少的。半中半西,本是“五四”知识分子的时代印记,翁文灏的所有悲剧似乎都可以在他的知识背景中找到某种解释。如果有幸遇上一个太平盛世,一个开明体制,也许还不至于牺牲得如此廉价。然而,种种错位,种种短拙,竟然巧合在一起!翁文灏,究竟是你负时代呢,还是时代负你?
历史已经过去,一切早已纠缠不清,我们所能记住的,只是在那个时代里,一个不乏正直、才干和德性的科学家,那些错了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