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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聪之子忆父“逃抵香港”:离国是逼不得已

2015-03-20

2007年底在中央音乐学院,耗时3年编撰成的8卷本《马思聪全集》将首次与北京读者见面,书中有很多书信、照片、文章都是第一次在国内发表。届时马思聪的侄女马之庸会从广州赶来。而马思聪之子马如龙,在完成了将父亲骨灰安葬这件大事后,61岁的他终于现出疲惫,日前当记者到广州看望他时,40年后第一次回到祖国的这位老人,说中文虽然很慢,但依旧咬字清晰,发音准确。记者建议他用英语说会轻松些,他固执地回答:“用汉语讲,才是真切。”而随着记者对马如龙及多位马家亲属的深入采访,40年历史的尘封如被风吹一般,慢慢散去。

-“离国是逼不得已”

“有一次中央音乐学院一位副院长跟我谈到和马思聪在一起的往事,黯然神伤中突然颜容扭曲:有人用有钉子的鞋打马院长……他们怎么下得了手……”———马思聪之友徐迟

“叶永烈写的《马思聪传》,其中描述父亲在运动中受到的迫害,但真实远比文字可怕。”———马如龙

“当时我正在上课,突然有人喊一个自称是马思聪的人找我。我接电话一听,就是他的声音,他说,他正在九龙。于是我们赶快开车过去。”徐美芬,马思聪胞姐的女儿,1967年初马思聪到港时她正在香港任教。她对记者回忆,第一眼看到马思聪的感觉是他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惊讶:“他说,在内地待不下去了。”

“我们当时已经无路可走。”马如龙说,广州亲戚多,最初父亲携一家四口南下只为了避难,谁知红卫兵越逼越紧,他们在谁家都不敢多待一晚,后来没办法去了母亲的乡下亲戚家,同样惴惴如惊弓之鸟。这时姐姐马瑞雪说:“爸爸,我们还是去香港吧。”于是,姐姐先去探路,有两个船工得知马思聪的遭遇后,冒着巨大危险把他们一家四口送到了香港。

“那时马思聪本人没有任何打算,过一天算一天。不,是过一分钟算一分钟。”徐美芬说,马家人在香港只住了三个晚上。到第三天,香港新闻界已嗅到风声,几十家中英文报纸都在头版头条位置,以粗黑的铅字刊登醒目标题《中国著名音乐家马思聪逃抵香港》,这时港英当局为避免外交纠纷发布通告,称马思聪不在香港。

香港是待不下去了,可又能去哪儿?徐美芬说:“我们托人找到了美国领事馆的朋友,在经过一系列所谓‘验明正身’的程序后,对方将马家四口送到了美国。”

“去美国时,我们一是伤心,二是恐惧。觉得自己的命运如无尽的黑暗般茫然不可知,甚至对活下去也不抱希望。可我们知道,要是回去,就死定了。”马如龙说。

然而他们也未曾想到,当时的公安部随后发布《关于马思聪投敌案请示报告》,经康生、谢富治批示,马思聪“叛国投敌”案受到“严厉彻查”,几十人被牵连入狱。在上海生活的马思聪的二哥跳楼身亡,岳母、侄女和厨师相继被迫害致死。

-“一口巨大的钟落入永恒的沉寂”

“我个人遭受的一切不幸和中国当前发生的悲剧比较起来,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去年夏秋所发生的事件,使我完全陷入了绝望,并迫使我和我的家属像乞丐一样在各处流浪,成了漂泊四方的‘饥饿的幽灵’。”———马思聪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听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失声痛哭。他求母亲让他哭个够。他为什么哭?他哭他心中的哀伤,哭他离开的大地,这么久了没能回去。但他说,这个世界很美,很美。”刚到美国的马如龙只有20岁,父亲给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是:长年伏案创作,经常喃喃自语:总有一天,中国人民会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身在美国的马思聪深居简出,两房一厅的家居,墙上挂着齐白石、张大千的字画,阳台上摆着的花草盆景,使用的台布、沙发巾、床单和被面,都是从唐人街买回来的中国货。马如龙在美国除了继承父志,带着小提琴参加多次演出外,还做过一些设计、画图的工作。“我们靠父亲原来的音乐基金会费用,及几个子女的微薄工资度日。”马如龙说。

“光做音乐是不能养家糊口的。马如龙很孝顺,他终生未娶,一直服侍在父母身边。”马之庸,马思聪的侄女,马思聪研究会副会长,这样对记者说。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完全安静。“四人帮”当时利用海外势力做各种围堵,无孔不入制造麻烦,迫使马思聪完全“闭关”在家,“专心”搞创作。马如龙回忆:“曾有些好心人感伤地说,‘马思聪的艺术被政治淹没了’。不过后来父亲又安慰我们,‘如果四人帮不继续在国外迫害他,让他得以在全世界响起来,生活太热闹也写不出舞剧《晚霞》了。”

“那时我们的生活很艰苦,但父亲写的曲子总是那样乐观,鸟语花香,我记得还有一曲写的是中国传统的新年,非常喜庆。”马如龙说。

“四人帮”倒台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1985年,马思聪终获平反。马思聪是在农历除夕前一天收到文化部、中央音乐学院寄来的平反通知的,全家人悲喜交加。除夕夜,马思聪全家人在马瑞雪家团聚,放鞭炮、燃烟花,以示庆贺。马思聪在日记中高兴地写道:“春天逐渐又回来了,祖国也逐渐走近了。”

马如龙回忆说:“平反后父亲积极准备回国。他常跟我们说,回国就住在南京或者苏杭等‘锦绣之地’,买一个房子,安安静静地创作;买一个车,等海外亲戚回来过年的时候出游。”

另一方面,“他心里很着急。”马如龙说,当时马思聪正在创作歌剧《热碧亚》,为了加快进度,他给自己定规矩每天写多少页。1987年查出有不太严重的心脏病,据马思聪的学生向泽沛介绍,当时医生建议使用保守治疗,可马思聪着急,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动手术。结果手术不幸失败,一代音乐巨匠就带着他对祖国和音乐的满腔热血,永远离开了我们。

“仿佛一口巨大的钟,忽然掉下,碎裂落入永恒的沉寂。”马瑞雪后来在《父亲最后的日子》中这样写道。

-启灵仪式时,有人在不远处纵声高歌,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1984年11月,当我在美国费城和他会晤之时,他给我最初印象最令我惊奇。虽然他还和过去一样的故人情重,且神志泰然,并相当乐观,还在勤奋作曲,我感到他和以前却有所不同。我没有去深入思考他在哪一点上跟以前不同。我只是从他的声音笑貌中,感到他似乎不时流露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细微凄怆,却未能体会他心灵深处,埋藏着巨大的痛苦。”———马思聪之友徐迟

1971年,美国总统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完成“破冰之旅”,从北京返回美国后,托人向马思聪转达了中国总理周恩来的问候,周恩来还表示:“我平生有两件事深感遗憾,其中之一就是马思聪50多岁离乡背井去美国,我很难过。”

据向泽沛回忆,此段报道最早见诸当年的《羊城晚报》,如今在人民日报社主办的官方网站“中国共产党新闻”的“党史人物纪念馆———周恩来”篇中可以查阅到。

而当记者跟马如龙提起周总理这段话时,他马上接口:“是的。周总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何必遗憾?因为当时还在运动时期,他没有办法,他也无奈。”

1982年,马思聪在重庆时结识的“非常重要的老朋友”、时任中央音乐学院领导的李凌,就马思聪“问题”向中央写报告,胡耀邦、邓小平表示:可以欢迎他回来看看。

在平反后,马思聪多次与国内故人,以及中国驻美官员联系过。“他都想到回国后住哪儿,买房买车的事了,都想到这一步了。”马思聪想再等一两年,他还放不下手头正在创作的《热碧亚》,想先全力写完曲子。

“从1985年平反到1987年去世,两年的时间太短,太短了。”马之庸叹息说。

从1987年到2007年,转眼又是二十年过去,马思聪已在异国沉睡许久,其夫人王慕理也于近年去世。当初青春年华的马如龙,如今也已满头白发。说起这次回国的动因,他说:“广州市文化局有一个意向,想让父母的遗灰回国安葬。我就给温家宝总理写信,温总理当即责成有关部门办理,于是经历40年的风雨后,父母亲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2007年12月9日,马思聪夫妇的遗灰启灵仪式在美国费城举行。“在一个小教堂里,父亲生前好友、华侨来了几十人,把教堂都挤满了。”马如龙说,“我当时讲话,只说很感谢大家,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

当地媒体报道:“启灵仪式时,有人在不远处纵声高歌,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那里的花开也是父亲的欢笑”

“我会毕生追求我们民族最美的声音,一定全力以赴。”———马思聪

12月13日,马思聪夫妇的遗灰被撒在广州的白云山麓。当天,马家亲属三十余人相聚白云山下,马思聪的两个外孙女轮流抱着骨灰盒,在简单而肃穆的仪式后,由马如龙亲手将父母亲的遗灰撒在马思聪雕像后,公园管理人员又铺上鲜花。

“父亲生前喜欢祖国的山水,这一次有人提议要建墓安葬,我坚决不许。”马如龙说,“撒在山水之间,可以让他与祖国的山水更加亲近。那里的土地四季常青,那里的花开也是父亲的欢笑。”

12月14日,正在广州举行的第六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特别设立“马思聪日”。当记者问马如龙最想说的话是什么时,他回答:“在那个年代,离国是一种极端的方法。而这一次回来,看到这么多人欢迎我们,我想的是:中国的情况改变了,不再有斗争,不再有仇恨。我回来了,带着父亲的遗灰回来了———父亲应该笑了。”

此前曾有人说,当代中国乐坛拥有4位伟大的音乐家,除却贺绿汀,铮铮铁骨,历经战争洗礼和十年浩劫,1999年4月27日96岁时,在祖国怀抱安然闭合上自己的眼睛,其他3位都逝世在异国。其中,最年轻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作曲者聂耳,1935年7月17日23岁时长眠于日本海滩。横空出世、气势磅礴的《黄河大合唱》的曲作者冼星海,1945年10月30日40岁时逝世在莫斯科。马思聪,1987年5月20日在美国费城与世长辞,终年75岁。

而如今,聂耳陵墓在云南,冼星海的骨灰葬于广州的星海苑。在2007年的这个冬天,马思聪先生的骨灰也终于归来,在鲜花簇拥中,四十年去国还乡,几多欢喜与悲伤,竟在这一时内都付诸青山白云间。广州星海音乐厅“马思聪作品音乐会”即将上演之际,一位老人动情地说:“真是去国四十载,忠骨埋青山哪!四十年了啊!”一句话,说得周围的人泪如雨下。

关键词: 马思聪 之子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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