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快生活、慢生活与幸福生活
六十年代的人都经历过那种所谓的“慢生活”,就拿吃饭这件事儿来说,除了亲自去养猪种粮食种菜,几乎其他的所有事儿都得自己来,要是讲给八十年代人,估计听起来像是古代生活。
现在,生活效率提高了,人们用很短的时间,便可干成以前需花很长时间才能干成的事情,还拿做饭这件事儿来讲,我们有了超级市场,有了现代厨房设备,可在极短时间内,做出一顿以前做皇帝都无法吃到的美味,至于普通饮食嘛,也几乎全被工业化,“傻瓜饭”谁都会做,不就把买到方便食品一冲一泡,或是送进微波炉吗?
事实上,效率的提高涉及生活中所有的一切,总体看来,就是用我们现在的一生可干更多的事情,见识更多的事物,占有更多的物质,这其实是人类的梦想,不过人们当然也得为这些好处付出一些代价。有些嘴硬的人还说些白眼儿狼的混话,说这根本不叫好处,甚至他自己一点也不愿意这样生活,那么,我请他去那些遍布国内的穷乡僻壤去体验体验生活,要是他住在那里美得不肯回来,那么他的话才算数。
紧张的工作与学习必然带来一种更为紧张的人际关系和工作压力,所有这些积聚起的力量,都必然需要一个反方向的释放,那就是松弛,无论是逐渐的松弛,还是爆发性的松弛,人们在发奋努力之余,更加重视休息,这在当代文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喜欢现代生活,因为它的丰富多彩与变化多端,古代的生活内容并没有被遗忘,而现代生活内容更是层出不穷,人们的选择不是更少了,而是相反。有些人管这种生活叫快生活,并抱怨说,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幸福感在减弱,那么,他们认为什么样的生活会使我们的幸福感加强呢?
这其实就是生活哲学当中所谓的“幸福论”,从苏格拉底开始,这种哲学在每一个时代都曾流行一时,它的本质是在讨论一个道德问题:什么是幸福,以及如何才能达到幸福,接下来,题目便转变成对于善或至善的论述,这一转折,使得幸福问题变成善的问题,而善的问题,则会被别的诸多问题所代替。我曾在很多不眠之夜,满怀希望地逐行察看那些论述,结果却看到一大堆无法相容的矛盾观点,叫我也得出一个结论,人类的梦想是无法规定的,更是无法限制的,从个人的角度看,幸福颇为神秘,把令年青人神魂颠倒的性爱送给老年人,还不如送一壶好茶喝喝更令他们幸福,而老年人若是想用好茶去换年轻人的性爱,那么估计年轻人一准儿会断然拒绝。换成社会的角度呢,答案还是一样,社会为人类幸福约定出各种制度,但关键是,人们的幸福是冲突的,所以社会只能是势利的,通过博弈,让取胜的人去得到幸福。
在我眼里,幸福是一种事后回忆,是一种情绪的总结。以我的经验,人在幸福中是很难察觉到幸福的,生活的节奏便是人们的内心节奏,无论快慢,都是人们的内心诉求,一个在漆黑的矿井里挖煤的矿工,他蜷曲着身子,呼吸着灰尘,用尽全力把一铲铲的煤挖到车里,当他想着能把挣到的钱送到老婆孩子手上,说他会感到幸福我一点也不怀疑;同样,我从未听说哪一个在写字楼里每天折腾十几个小时的白领是被威逼利诱后才那么干的,相反,那成天叫他们抱怨的疲劳是他们努力争取才得到的,人们不是管那叫工作机会吗?而一个待业在父母家,成天喝茶下棋上网的年轻人,无论他的生活有多么慢,他都很难幸福得起来。
但从个人讲,这里面仍然有一个问题是谁在控制着快慢的节奏?我认为,这节奏若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是最好不过的,我年轻时有个理想,若能得到一个工作机会,可使人拼命工作一年,然后扔下一切,去逍遥一年,这个机会便是我需要的,可当我最终可以这样做的时候,我却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句话,即使我们有幸掌握了生活快慢的控制权,我们仍有可抱怨的,我可以说,正是因为我们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我们反倒对快慢失去感觉了。在各种宗教里,几乎都有一位令人们羡慕的终极者,这位终极者往往全知全能,可掌控一切,生活节奏对他来讲,自是小菜一碟,有谁知道他幸福不幸福呢?人们爱他,崇拜他,却完全无法想象他幸福或不幸福,这是人类的实情,那么幸福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吗?我认为不是,生活快慢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吗?我仍认为不是。
年轻时看外国小说,里面描写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降落的雪花,他喝一口咖啡,便从中喝出了生活的滋味。当时以为果真如此,现在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我宁愿说,那仍是咖啡的味道,也许换一种咖啡,他还是能喝出同样关于生活的滋味,更也许,他会喝出另一种的味道,这很难确定,我相信生活是开放的,对生活的解释也是开放的,描述那过程是艰难的,而要得出结论,却是错误的,因为生活的节奏总是改变,我们也总在改变,更因为那节奏是没有终结的,坏的现在,很可能就是在为好的未来做出铺垫,若是想把它们分开,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整体上看,生活完全是不可分的。
(摘自《那些不值钱的经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版,定价: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