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高晓声
曾创作过《陈奂生上城》等脍炙人口作品的作家高晓声,是林斤澜的同学。林斤澜形容高晓声的一生,“整个儿是条苦瓜”。
话说当年的“探求者”一案,最为倒霉的就是高晓声。当年审查,一定找个首犯,分个主次,开始“探求者”都自己扛着,结果还是把高晓声推出来。旁的人保住公职,给一只饭碗,高晓声被开除,送回老家农村。这里有些不公平。陈椿年在北京听周扬说“同人刊物也可以办”,即写信告诉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晓声和叶至诚。后来操办起来,地点都在叶至诚家,叶的地位又最高。虽然高晓声写了“启事”,但“章程”是陆文夫起草的。陆文夫和方之还到上海去,拉巴金、姚文元等人支持。今天看起来,高晓声“情节”较轻。可是,高晓声被当作了罪魁祸首,作了罪魁祸首,高晓声竟不吭气、不反驳。
陆文夫说:在批判斗争进行得十分激烈时,高晓声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啦。众人紧张,怕他去跳崖或投江。叶至诚很了解高晓声,叫大家不必紧张,高晓声是不会自杀的。果然,过了几天高晓声回来了,负责审查《探求者》的人厉声责问:“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
“回家做什么?”
“结婚。”
此种对话几乎是喜剧式的。可是高晓声永远的悲剧便由此而生。高晓声那时的恋人,姓刘。两个人是同学,相恋多年但未结婚,其原因是女方有肺病,高晓声自己也有肺病,不宜结婚。此时大难降临,高晓声便以闪电的方式把关系确定下来,以期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企图在被世界排斥之后,还有一个窝巢。
高晓声新婚的妻子辞掉了工作,到了高晓声的身边,共御风雨,艰难度日。谁知道那位姓刘的女士大概不到一年便因肺病不治而死。高晓声心中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
高晓声肺病日益严重,经诊治,拿掉了三根肋骨,切除了部分肺,苟得活命,凄凄惨惨。那正是大跃进之后的大饥荒年代,他以为家乡的沃土总能养活一个归来的游子。但,大饥荒来往往亲子不认。高晓声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来疗饥驱饿。三根肋骨没有了,重生活不能做,便捞鱼摸虾,编箩筐,做小买卖……他的双手当年因为编箩筐,皮硬得很少有弄破手的时候。他怎么育蘑菇和挖沼气池,这些事后来在他的作品中都有过描述。当人们在高晓声的作品中读到那些幽默生动的描述时,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生活”竟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有一种幽默是含着眼泪的微笑,读者看到了微笑,作者强忍着泪水。
第一个妻子的死,给高晓声打击很大。但他不能不再婚,别的不说,在农村,高晓声作为父亲的独子,也得再婚。
不久,篾匠高晓声来到一个村庄,在一个寡妇家里做活。寡妇不识字,有两个女儿,高晓声右派,又是个半残疾人,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一起了。“高晓声对两个女儿很好,就是后来闹离婚,也对两个女儿很好,”林斤澜说。很快,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于是,插秧割麦,整畦施肥,蛙声里捕鱼,月光下采桑,日子歌唱一般流走二十多年。
但是,“高晓声有一个事情非常特别,”林斤澜说,“这是他妻子和我说的:他在楼阁上安一个佛龛,这个佛龛干什么呢?供他的前妻!妻子怎么说怎么吵都没有办法,高晓声初一十五总要上去点几炷香,下来时脸色严峻,仿佛身在异处。”
1983年,高晓声夫妇来到温州。当时,林斤澜对高晓声的妻子说:“晓声有肺病,可是喝的是慢酒,又多,这不好,你要劝劝他。”不想高晓声的妻子回答说:“只管喝吧,喝死了当算!”
几年之后,林斤澜听高晓声说,“我离婚了。”
原先,高晓声对亲生儿子的期望很大。他要儿子做一个大作家,鲁迅那样的,倘若没有法子,那就像他那样的,退一百步,他第一,儿子第二也可。物极必反,他的儿子并不怎么听父亲的,显得毫无艺术天赋的样子。儿子越教越“笨”,高晓声越看越难受,越看越痛苦。一天大哭,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后来的事实,高晓声的确是同儿子断绝了关系。临终时候,儿子来探望,高晓声竟然拒绝让儿子踏进他的病房里来!
与妻子离异后的岁月里,高晓声奇遇更多,美梦更大。
他念念不忘那位早逝的妻子,他的长篇小说《青天在上》,就是写他和这个女子的故事。他总要在活着的女子身上,找到早逝的妻子的身影,找到原来就属于他高晓声的那份爱。
孤身而孤独,孤独而孤僻,长期的动荡不安,使高晓声的身体每况愈下。1999年,身在南京的高晓声很快就被人送到了医院里。
住了几天,病情不见明显变化。高晓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要求从南京转到无锡。大家惊诧,很不明白,看看高晓声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了。但林斤澜明白,陆文夫明白:高晓声早逝的爱妻就是无锡人!
高晓声气管已被切开,不能说话。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字,因为大,站在身边的人看得明明白白,那个字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