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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方成

2015-03-20

我知道方成大名,屈指算来,已经有53年了。当时,我正在建湖县上冈镇读初中。《人民日报》上经常刊有前苏联漫画家库克里尼克塞以及中国漫画家方成、钟灵合作的国际时事漫画。后来,见到报刊上有文章说,方成、钟灵是“中国的库克里尼克塞”。只是方、钟是二位画家,而库克里尼克塞是三位画家合作的笔名。时正抗美援朝,如火如荼,小镇的街上,贴满了标语、漫画。而其中的漫画,有一部分就是包括我在内的班上美术爱好者复制、放大方成和钟灵的漫画而成的。从此,我一直是方成漫画的爱好者。1955年,我上了复旦大学后,阅读的范围广了,还不时读到方成写的文章,主要是杂文,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过堂》,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但我认识方成,不过是近六年的事。如同方成在一篇文章中所说,杂文家与漫画家是天然的盟友,如果很久未见面,彼此都会想念的,我在治史之余,写了不少杂文。在一次杂文家的聚餐上,见到方成,我送他一本杂文集《牛屋杂俎》,他很高兴,开始成为朋友。这些年来,我们除了不时在座谈会上、餐桌上频频见面外,我也去过他家几次,并有幸与他一起畅游中山、珠海、深圳,在一个星期内朝夕相处,更切身感受到这位比我年长19岁的老大哥、忠厚长者的人格魅力。

就从这趟南国之行说起吧。前年初冬,我游蜀归来,什邡市的国画家赵彬,托我将他的画集送一本给方成。于是我去了方成家。他翻开画集,很欣赏,说赵彬博采众长,画风浑雄,意境高远。并当场取出一册他的漫画集,签上名,要我转送赵彬。我知道,他经常应邀外出,一年差不多有四分之一时间在各地度过,真个是无处不在,浪迹天涯。我问他:“方老,最近外出吗?”他说:“明天中午就走,飞到深圳,然后去老家中山。”我闻之大喜,忙说:“我前年到过中山,但只参观了中山故居,别的地方没去。我很想去瞻仰诗僧、小说家苏曼殊的故居。湖北有个女孩子,曾在我家当小保姆,现在中山打工,我也想趁便去看看她。”他说“行!跟我一起走方便哪,我跟中山文化局打个招呼,就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明史专家,旅费都由他们出。你现在就去买飞机票。”我说:“太好了!但我身边没那么多钱,回家后我就去买。”他说:“我有钱嘛。你回家后拿钱再买,买不到明天中午那一航班怎么办?”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叠钱,数了起来,我看着100元一张已数到20张,忙说已经2000了,足够了!赶紧告辞,去离他家不远的呼家楼民航售票处,买了机票,然后在电话中告诉他。他说:“很好。你明天先到我家来,我跟报社要个车,一起走,省得你再打的。”次日,我提前去方成家中,将2000元还给他。他说:“急什么?”我硬塞到他的口袋中。

我们很快到了首都机场。他对我说:“把身份证、飞机票都给我。”我书呆气实足地问他:“干什么呀?”他说:“办登机手续啊!”我赶紧说:“啊呀!您这么大年纪,这件事应当由我来办。”他说:“我走路比你快,办这种事很熟练。”虽说我很感动,并觉得有些惭愧,但还是把身份证、机票交给他了。他手脚麻利地办好了手续。飞抵深圳后,中山文化局派车来接。上车不久,他就把2000元还给我,说:“很快就会报销的。”在中山、深圳,每天早上6:30,他准时打电话叫醒我,说:“起来了吗?七点钟吃早饭。”本来,我应当处处照顾、侍候方成老爷子,事实上,完全倒过来了。我认识不少文化前辈,像方成这样厚道的长者,还真是少见。

在中山期间,该市文化局一位姓纪的副局长,对我们热情招待,悉心照顾。他对方成非常敬重,哪怕方成写的一个便条,他都珍藏着。他很想得到方成的一幅水墨漫画,但又不便启齿。我看出他的心思,便说:到深圳后,得空我与方老合作一幅鲁智深送您,他画好后,我在上面题跋,差不多等于写一篇短杂文。老纪一再称谢。到深圳麒麟山疗养院后,那里山青水秀,鸟语花香,池中水莲盛开,金鱼游来游去,俨然是行吟诗人在漫步。方成兴高采烈。我跟他说了要合作一幅画送老纪,他说此人很好,可以送他一幅画。我说,您就画一个鲁智深,画得越凶狠、越愤怒越好。他问为什么?我说您画好后,看了我在画上的题跋就知道了。吃好晚饭,他在卧室的桌上,很快就画了一幅扬起浓眉、睁着似乎喷出一腔怒火的环眼、手执闪着寒光要横扫贪官污吏的禅杖的鲁智深。真把鲁智深画活了!我拿起笔在画上即兴发挥,写了近200字,盛赞鲁智深是除恶的活佛。方成看了说好。我仔细欣赏这幅水墨鲁佛爷,真是爱不释手,很不好意思地说:“方老,您这幅鲁智深画得出神入化,我真有些舍不得送人。”他忙说:“怎么可以失信于人?画还是送给老纪。你这么喜欢鲁智深,我再画一幅送你好了。”第二天清晨,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指着桌上又一幅画好的鲁智深,对我说:“我昨晚开了个夜车,画好了,送你,现在轮到你在上面发挥了!”面对这位82岁高龄的前辈,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拿起笔在上面题跋,他看到落款上“盐城百姓王三爷春瑜见方成翁新造智深佛像,感而书此”云云,不禁呵呵大笑。是的,在他的为数众多的老少朋友中,有谁居然自称三爷?只有我“王三爷”,岂不好笑。我很珍惜这幅画,不仅是画好,更凝聚着方老对我的深谊。返京后,我托故宫友人,请国宝级的装裱师裱好此画,又请画店配上镜框,悬于客厅,朝夕相对。此画和我的跋文,在多家报刊上发表,包括香港《大公报》,受到文友的好评。

方成是最守信用的人。文友中舒展、牧惠、陈四益常请他为杂文插图,他再忙,也会挤出时间来画。我们在深圳时,神通广大的陈四益,居然把传真发到招待所,请他配画。他微笑着说,“陈四益真有本事,传真追着我屁股来了!”我亲眼看到他为陈四益的一篇杂文配上插图。去年冬天,我从郊区方庄迁居市中心西什库大街。新居宽敞,我邀请好友方成、邵燕祥、牧惠、柳萌、何镇邦、陈四益、孙毓霜等来小聚,请他们喝茶。但天有不测风云,届时下起了大雪。我妻担心地说:“天这么冷,这几位年纪都不小了,方老更是年高,来不了吧?”我说:“他们都会来,方老也肯定来,他是最守信用,最重视友情的人。”果然不久,他就兴致勃勃地爬上五楼,掸着身上的雪花,揿响我家的门铃。一进门就说,“羊年快到了,我已84.5岁了!”邵燕祥说,“是啊,接下来就要挂羊头卖狗肉了!”大家都哈哈大笑。方成看到王元化先生给我写的“老牛堂”横匾,连连夸奖字写得好,而当看到他题写的“老牛堂”三字,我也已装裱、配上镜框,挂在书房墙上,说:“我的字也配挂在这里?”我说:“您虽然不是书法家,但写的字别有一格,与众不同。”他说:“这倒不假,是方成的字。”说着还做了个鬼脸,一幅老顽童模样。

在我的心目中,方成是个道德高尚、热心随和、珍惜友情的长者,他是师长,也是好友。至于他的睿智、幽默、勤奋、坦诚,在文化界,更是尽人皆知。他脸色白嫩,没有皱纹,看上去也不过是60出头。几年前,我曾在他的杂文集《画里话》的跋文中说:“要是他活不到100岁,肯定是老天爷犯糊涂了!”现在我更以为我说的是“至理名言”。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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