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梁崎先生
昨夜梦到恩师梁崎先生。醒来于陶醉中由兴奋渐而沉思，由沉思而思念。今年是先生诞辰100周年，梦里的相见是心灵所致、情感所致。
梁崎先生是当代具有代表性的文人画家，一生以大写意形式直抒情怀。他一生坎坷，长期在文人画遭非议与冷落的逆境中“……顽钝似木石聩聩半生，更昧于世务，每逢蓬窗息纷便埋首断简残篇中……”(先生自语)。先生清贫一生，淡泊名利，不喜逢迎。白日奔波养家糊口，晚间躲在小屋一角里，青灯如豆，染翰夜读作书作画。虽然身怀绝艺却得不到重视，时时还遭到一些人有意无意的诋毁和阻挠，使先生一直被专业中拒之门外。然而先生如此艰辛却不动摇信念，甘居寂寞，守一而终。老天有眼，终于在老人有生之年枯木逢春，硕果累累。先是进京个展，继而受聘为天津画院画师，市文史馆馆员，中国书画函授学院教授，石涛艺术学会和八大山人纪念馆名誉理事。1995年被授予“天津市鲁迅文艺奖金特别奖”……
四十年前，我初入先生门下。当时年方弱冠，每每受到先生言传身教，总有一种高山仰止之感。先生不善言辞，但言语朴实而又含蓄，通俗而又有哲理，对画法的传授和画理的见解都不同凡响。先生擅长大写意却不让我们画，让我从小写意入手，常将他的小写意原作借与我们临习。每次看过作业，便因势利导提出一系列参考书目录和重点画作，总是亲自用毛笔写在单子上交到我们手上，让我们去购买或去查找。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先生鼓励我画山水，要我先从清四王入手，上溯明四家，元四家，再追南北宋各家。将家中收藏的珂罗版画集、艺林旬刊借我临习。当我看到先生友人借与他的张大千先生早期的绿水青山写生画《黄山图册》，非常入迷，先生见我爱不释手竟欣然借与我数月临习，令我非常感动。临别时先生一再叮嘱我临此画册一定要买到蝉翼宣，色彩要用好的石青、石绿。我正要推车走，先生叫住我，怕我家中赭石质量差，达不到一定效果，送我一小块轻胶赭石。在此后两个星期内。临完了这册画去先生家，正赶上先生画友梁宗英先生在，一幅幅地点评，肯定优点提出不足。为了让我改正错误，选出几幅原画再借我去临。这套黄山图，先生没有为我改一笔，不足之处让我重画，直到画到位时才将原画收回，至今我还存有这套习作以纪念学山水时先生对我的嘉惠。
先生是重视基本功反对急于创新的。我曾画了四五十幅山水求教于先生，在这些画中我尝试了一些新的技法。先生看过后只说了一句话——“多临临《芥子园》。”这无疑是对我习作的否定，画了这么多年，还要从头练起，当时的确感到有些吃不消。但是我听先生的话，每天上班前早起临，下班后拉晚临。数月后先生看了我犹如儿童启蒙学画的作业，他笑了，说我真听话。从那时起，我临了不少先生借我的四王、倪黄的画册，也临了先生许多早期山水，为我后来山水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入先生门时就喜欢先生的大写意，后来终于如愿以偿了。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我与先生共同在书画研究会花鸟班教课多年，可谓教学相长。在教学之余，先生鼓励我临林良、吕纪、周之冕等人的小写意画，后来让我多看徐渭、“八大”的作品，但不要轻易摹仿，教我如何读画。当时我在建筑行业工作，一天劳累得很，而且工地在郊区，业余时间少得可怜。但我不仅坚持画，坚持与先生一起教学，还利用工地午休时间在脚手板上画画。我先后完成了《淇园清韵》、《香祖幽姿》、《孤山冷艳》、《陶令遗风》等数卷长卷。先生逐卷给我题了卷首与长跋，对我画的作品和坚持不懈的精神给予肯定与鼓励。
一次午间作画，墨汁洒在纸上。我顺势画了我的第一幅指画，并未在意。一天去教课，我用这张指画做包皮纸包教材，被先生发现了，他不但没有批评我好高骛远，还督促我学画指画。我深深地记得先生当时的话：“精来，你可以指画、笔画同时画。”过了一段时间，我并未带指画作业给先生看。一天晚上，先生忽然问我画指画了吗，我说画了但画不好。先生还是那句话，“指画、笔画同时画”。这回我可来劲了，几乎天天练指画。由于不会运用指法，指甲磨薄了露出嫩肉，一触钻心疼。大约画了数十幅后给先生看，先生笑了，说这不是指画，是用手指画的笔画。先生又耐心地对我讲，指画有指画的味道，笔画有笔画特征，用指画追求笔画的效果就错了。我恍然大悟。的确，这些日子我的指画都是在临李苦禅、潘天寿、齐白石等人的笔画，指味能出来吗?我真是惭愧到极点了。先生叮嘱我多读高其佩的指画，要注意“高古”。
数年后，我的指画画出了一点成绩，得到社会的认可，《天津日报》还整版登载了有关我指画的报告文学，但先生对此不动声色。后来先生告诉我是想看我如何对待。当先生真正考验到我不是急功近利，妄图虚名的学生，才支持我于1998年举办了个人指画展。先生八十高龄，在病中坐在轮椅上为我题了贺词：“铁岭真传，后继有人，精来指画展开幕喜而贺之，八十病叟梁崎。”
这是恩师对我的激励与褒奖，也是先生为我今生留下的珍贵纪念品。每当我重观先生的遗作，每当我记起数十年来受到先生的教诲，脑海里总是映现出先生和蔼的面容，耳边总是响起先生操着浓重沧州口音的话语：“人生须光明磊落，俯仰无愧。生有补于时，死留名后世，生死共荣则无憾矣。”
先生为人师表，书如其人，画如其人，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先生做人做艺，为我终身楷模。出于内心的景仰与怀念，写下五律二首，作为对先生诞辰100周年的纪念。
其一
守砚布衣老，乾坤著此翁，
笔开天地阔，甑破黔娄穷。
俯仰终无愧，丹青晚愈工，
心源能悟化，白首不雕虫。
其二
耿介自清癯，砺公笔不凡，
挥毫惊雷雨，洒墨幻云烟。
品正俗人避，曲高和者难，
一生贫可悯，千古画能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