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巴金 一个追求至真的人
彼岸花开 2017-01-10
巴金
1998年12月29日,94岁的巴金对一个人说:“我死了后,你帮我写一篇文章,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个人,便是采访巴金26年的新华社高级记者赵兰英。
初秋,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记者与赵兰英面对面。在她娓娓的叙述中,一个讲真话、做真事、捧真心,可亲、可敬、可爱的巴金老人,徐徐走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可以26年追随采访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我很幸运。”
赵兰英,这位新华社高级记者在其30多年的职业生涯里,报道的都是与上海文化相关的人与事,申城文化名人几乎被其一一访遍。而在这些文化名人中,赵兰英对巴金的感情最深。
巴金说,最怕记者采访,但赵兰英随时都可以来;巴金的女儿李小林说,我爸爸熟悉了赵兰英的气息。
在巴金最后几年的岁月里,赵兰英像巴金的家人一般,经常去华东医院看望老人。哪怕已经无法用语言交流,只是摩挲一下老人的手,赵兰英心里便感到踏实而温暖。
讲真话
“讲出了真话,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人世了”
走进赵兰英的家,顶天立地的书柜占据了客厅的四面墙,一屋子的书,将小小的客厅“撑”得满满当当。
《巴金全集》、《巴金译作集》、《与巴金零距离》、《感觉巴金》……一本本书,诉说着主人与巴金的特殊缘分。
赵兰英抽出其中一本《随想录》说:“这是巴老晚年奉献给社会的重要财富,是一部讲真话的大书。”
“讲真话”三个字,在这部巴金用生命书写的作品中熠熠闪亮,亦是巴金的“灵魂刻标”。
1978年,年逾古稀的巴金着手《随想录》书稿的写作。至1986年,全部150篇完稿,历时8年。
巴金在开篇写道:“我不想多说空话,多说大话……这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又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
《随想录》触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勇敢面对作者的灵魂。彼时,“文革”刚刚过去,巴金率先站出来,坦承自己在“文革”中讲过违心的话,写过违心的文章,伤害过一些朋友,这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1987年6月,《随想录》出版合订本,在为此撰写的“新记”中,巴金如释重负地写道:“讲出了真话,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人世了。”
对于巴金而言,“讲真话”不仅是写作的基本标准,还是为人的一贯风格。“无论在什么年龄,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对什么人,他都讲真话、讲大实话、不故作高深,这就是巴老的风格。”赵兰英说。
1949年7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开会之余,歌唱家周小燕请大家题词留念。
有人题的是:“为建设人民音乐而努力!小燕同志。”有人题词:“为人民服务。”有的写:“为人民服务者,拜人民为老师!小燕同志。”有的说:“唱出人民的声音。小燕同志。”有的则说:“人民歌唱家,是最光荣的称号。为人民歌唱,歌唱人民吧!”
在大同小异的题词中,唯独巴金写道:“我们都高兴听您唱的歌。小燕先生。”
一句朴实无比的话,巴金的“真”跃然其上。从不喜欢把话往大里说、往空里说、往高里说的巴金,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了自己最真诚的心情,却因为这份“真”,给周小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世纪80年代,华裔女作家聂华苓来上海,巴金在国际饭店宴请她。聂华苓紧紧握住巴金的右手,激动地说:“今天真幸福,能够和您握手。您这只手是一只了不起的、伟大的手。”
巴金举起右手,看了看,笑着对大伙说:“这是一只吃饭的手。”
大伙愣了一下,旋即都笑了。聂华苓的本意指这是一只写出无数伟大作品的手。而在巴金看来,这就是一只吃饭的手、一只劳动的手。这句大实话,是自谦,是幽默,体现的是一个人的真实性情和谦逊品行。
20余年的采访中,一件小事令赵兰英记忆犹新。那是1997年11月25日,巴金94岁华诞,赵兰英前去华东医院为他祝寿。
当她送上祝福后往外走时,巴老轻轻叫住了她。他说:“你的稿子我看了,写得很好。但当时我没有听见‘喀嚓’的声音。”
巴老嘴里的“咔嚓”,指的是赵兰英一篇报道里的描写。
此前不久,巴金在校对《巴金译文集》的稿子,起身去取一本书的时候,动作有些过猛,导致脊椎骨折。赵兰英联想到自己之前脚背骨折时听到了“咔嚓”一声,便理所当然地在报道中用 “喀嚓”二字来形容巴金骨折时的声音。事实上,老年人由于骨质疏松,骨折时不易听到声响。
这件小事,让赵兰英反思了许久。身卧病榻的巴老不仅认真地看了她的报道,而且并不因为和她熟稔便放过瑕疵,对她实话实说地点出问题。“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教训。”赵兰英特地就此事在《新闻记者》上写了一篇文章,用这个教训告诫自己,也提醒同行。
做真事
梦中,他站在现代文学馆大门口,微笑地看着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
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
1955年9月,巴金举家迁入这幢掩映于梧桐树荫中的3层独立式花园洋房,在此居住长达半世纪。在这里,巴金写下后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的小说《团圆》,写作《随想录》,并翻译《往事与随想》等文学名著。
这里是赵兰英常常进出的地方。巴金去世后,路过武康路,她仍然总是忍不住跨进巴金故居,看看、转转。巴金会见客人的沙发、写作的桌子、放书的书架、阳光房里的那台缝纫机、花园里那棵绿叶如盖的大树……一切,都让她感到那么亲切。
客厅朝阳台的门边放着一张小桌子,大约就一尺宽、三尺长。“每天早上吃好饭后,巴老就在生活秘书的搀扶下,坐在这张桌前开始工作,一坐就是几个小时。90岁时,他在这张小桌上编校《巴金译文全集》,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赵兰英回忆说。
巴金这一生靠稿费生活,是当时中国作家中唯一不拿工资的。他从来都认为,作家天经地义地靠作品生存、用作品说话,读者才是作家的衣食父母。
因而,晚年巴金虽然早已著作等身,享誉海内外,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但他从未安于享乐,而是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从1989年至1993年,编校《巴金全集》,巴金花了整整4年的时间。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巴金”,本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而身患疾病的他却坚持每天用颤抖的双手,不辍笔耕。每天用在工作上的时间,都在8小时以上。女儿李小林心疼地说:“我爸爸是这个家庭中年龄最大、工作时间最长,也是最辛苦的人。”
那几年,赵兰英常常去巴金家里看他。差不多每次去,她都会看见巴金伏在门边的小桌子上写作的身影。因为患有帕金森氏症,巴金动笔非常困难。没有相当大的毅力,一天里面根本写不了一百个字。“我有的时候看他写字,那个费力啊。手抖抖的,好不容易握住了笔,写下去,明明要写竖的却横了出去,有时候动不了,他就用左手去推右手。”说到此处,赵兰英哽咽了。
1993年夏季,《巴金全集》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巴金更是夜以继日地工作。那个夏天,他瘦了4公斤多,体重只剩下38公斤。
“人们常常说,巴金是一位高产作家。他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随笔、政论、演讲等大约800万字。1994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26卷本的《巴金全集》。后来还出版过10卷本的《巴金译作集》,300多万字。这些都是人们所看到的他做的事。对于中国文学,他还做了许多默默无闻的工作,很多事或无人知晓,或被人遗忘。”赵兰英说。
1935年,刚过而立之年的巴金,正是文学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这时候,他却应朋友吴朗西之邀,出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不拿一分钱工资,一做就是14年。
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后,巴金把出版社搬到广州、桂林、成都、重庆等地。他以出版社为阵地团结了几代文化人,既有鲁迅、茅盾、郑振铎、老舍、沈从文等大家,也有刚刚崭露头角的曹禺、卞之琳、艾芜等。
《故事新编》、《骆驼祥子》、《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死魂灵》、《安娜·卡列尼娜》、《罗密欧与朱丽叶》、《复活》、《战争与和平》、《双城记》、《高尔基传》……一大批世界名著和经典文学作品问世的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推动者——巴金。建国后,巴金与靳以一道,创办了文学刊物《收获》。他把自己宝贵的时间给了那些“嗷嗷待哺”的文学青年,壮大了文学队伍。
“文革”结束,巴金已是一位垂垂老人,但他为中国文学做些事的愿望依然迫切。建一座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那几年巴金最真切的梦想。赵兰英回忆:“那些年,当送走一个个旧年,迎来一个个新年时,我去探望巴老,问他有什么心愿,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文学馆’。”
为了建造这个为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留存重要资料、物证,展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轨迹的博物馆,巴金发起倡议,联名多位作家上书,并身先士卒,向文学馆捐出了个人存款的大部分——15万元,作为启动资金。
几年后,当由叶圣陶先生写好的现代文学馆的牌子,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能挂起来的时候,巴金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要问。而这个文学馆,甚至让巴金魂牵梦绕:“巴老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他站在文学馆大门口,微笑地看着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梦醒后,他还躺在床上,一个人乐了好一阵子。”赵兰英说。
1985年,在多方努力下,中国现代文学馆在北京万寿寺开馆。巴金在家人的搀扶下激动地踏上文学馆石阶。这一天,他又将自己刚收到的一笔稿费捐献给了文学馆。
几年过去,万寿寺的旧房无法满足文学馆的需要,建造新馆势在必行。1993年,巴金上书中央领导,恳切地说:“文学馆是我一生的最后一个工作,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愿意把我最后的精力贡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它的前途非常广阔,这是表现中国人民美好心灵的丰富矿藏。”
1996年11月25日,巴金92岁生日那天,现代文学馆新馆奠基,成为献给巴金的最为珍贵的礼物。2000年5月,文学馆新馆终于揭开面纱,而此时,重病的巴金已经无法前往亲睹。令人欣慰的是,文学馆的每一扇大门上,都嵌有巴金的手印,仿佛是纪念巴金为这座文学殿堂、为中国文学所做的实实在在的推动。
捧真心
他善待每一个人,总是捧出自己那颗滚烫的赤诚之心
追随大师多年,赵兰英感慨,巴金是一个令人感到温暖的人:“他善待每一个人,总是捧出自己那颗滚烫的赤诚之心。”
对爱人,巴金专心长情。
1936年,崇敬和爱慕,促使18岁的萧珊冲破少女的羞涩,写信约巴金见面。年长她14岁的巴金,喜欢上了这个热情的姑娘。1944年,两人结婚了,从此成为对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1972年,萧珊去世,巴金拍打着被白布单包着的萧珊,哭喊着她的名字。此后,萧珊的骨灰盒一直放在巴金的房间里。在1998年底的一次聊天中,巴金告诉赵兰英:“我的心愿是,死了后与萧珊在一起,骨灰撒大海。”2005年11月25日,他的心愿得以实现。
对朋友,巴金真诚相待。
有时候,他是敢于直言规劝的诤友:当老朋友曹禺头上的职务越来越多时,他却对其坦言相告:“不要囿于杂务,应该多写些好作品。”有时候,他敢于无视周围的眼光,给低谷逆境中的朋友送去真诚的安慰。上世纪50年代,作家萧乾受到批判,有些昔日的朋友选择了避而不见。巴金却不,他在公开场合大声地叫着萧乾的名字,大方地坐在他的身边,关照他要谦虚谨慎。
而他与冰心的友情,更是长达70年,真挚感人。上世纪30年代,巴金与冰心第一次见面,冰心就把巴金当成自己的弟弟。她说:“他最打动人的地方,是他的真诚。”1999年3月,巴金病重。当他脱离危险期,从抢救室转到监护病房时,已经20多天没有开口的巴金,嚅动着嘴唇:“打电话”、“给冰心”。这六个字里,是极其深重的情谊。
对后辈,巴金热心提携。
当刘白羽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文学青年时,巴金告诉刘白羽,文化生活出版社准备出版一部他的作品集。令刘白羽始料未及的是,巴金拿出一个纸包对他说;“我已经帮你编好了,你只要自己再看看有没有修改的地方。”刘白羽接过来一看,自己在一年中发表的作品,已经全被巴金剪贴得整整齐齐。这便是刘白羽人生中第一本小说集——《草原上》。
对于身边的人,巴金总是说:“不要麻烦人家。”
他几乎从来不为自己的事麻烦别人。晚年手脚不灵,行动不便,家人朋友多次建议,请位推拿师来推拿。巴金总是说:“不要。不要麻烦人家。”
他也从不为子女和亲属的事麻烦别人。萧珊是西南联大中文系学生,上世纪50年代,她很想出去工作。巴金却从没向组织提出过,只是让她到《上海文学》编辑部,当—名不占编制、不拿工资的义务编辑。1968年,巴金的儿子李小棠分配工作,巴金还是没有去“麻烦别人”,李小棠后来去了安徽农村。
1998年,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翟泰丰来看巴金:“巴老,对组织上您有什么要求?”这一次,从来不麻烦别人的巴金,“麻烦”了组织——他指着身边的小吴和小张说:“请安排好他们。”
小吴来自四川农村,经人介绍1991年来到巴金家帮助料理巴金的生活。1997年,原在曹禺身边工作的河北农村小伙小张,也来到巴金身边。巴金唯一一次向组织请求安排,不是为自己的子女,而是为两位农村孩子的未来。
为人忠心真诚,待人虚心不伪,巴金的一生里,“真”字贯穿始终。
让赵兰英深感触动的是,巴金曾亲口对她说:“我这辈子写了那么多字,不如老周的八个字”。
老周,是巴金幼年在成都老家里一起玩儿的轿夫,也是巴金一生中最为敬重的老师之一。年幼的巴金最喜欢听老周“摆龙门阵”。每次,老周讲完故事总忘不了“教育”下这位四少爷:“要好好做人,对人要真实,不管别人待你怎样,你自己不要走错脚步。不要骗人,不要亏待人,不要占别人的便宜……”
在老家,巴金常去厨房帮仆人们烧火。他不停地将柴放进灶膛,常常把火弄灭了。老周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
这八个字,巴金记了一辈子。“恨不能掏出心来”的这种真,燃烧了巴金的所有能量,也点亮了无数人的灵魂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