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
节选自新书《治官手册:雍正和他的大臣们》,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
《易经》中有一卦名“亢龙有悔”,意在飞得太高而有所懊悔;《管子.枢言》中也说,“釜鼓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釜鼓”为量器,“概”者,刮平也。所谓“亢龙有悔”,潜台词乃“盈不可久”,若用在官场,则居高位而倨傲者不免招祸。
按说,年羹尧翰林出身,知书达理,“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但其跋扈与僭越亦非他人诬告,各种见证,事实俱在,就连年羹尧本人也不曾否认。细想来,年居高位而不知体统,其原因有三:一则居功自傲,二则郎舅之亲,三则雍正太热情。
年羹尧高干子弟出身,但其年少有为,非一般纨绔所能比拟。尤其在康熙的长期栽培下,年之仕途极为顺畅,其膺任封疆大吏多年,非但未有大的挫折,反而在雍正继位后立下盖世奇功,这确是他可以自傲的资本。据清史学者杨启樵先生的考证,年羹尧只比雍正小一岁,论位属君臣,论亲则小舅子,这层关系非他人所能相比。要认真说,年羹尧的飘飘然与雍正的过度亲善实有莫大关系:您说一个皇上,遇点事就动辄要和臣属商量,而后者还是年龄相仿的小舅子,难怪年羹尧朝见时太过随便,“箕坐无人臣礼”,好比现在领导召见下属,下属却翘起二郎腿,一副自大自如的样子,那领导(皇上)的权威何在,尊严又岂不受伤?
雍正即位之初,曾写了一幅对联叫:“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天下是雍正的天下,岂容年羹尧撒泼?雍正自己也是个好表现的人,他甚至跟曾静这种小人物打嘴仗,还颁示天下,怎能容忍别人说自己受年羹尧支配?功非至高而思盖主,这还了得?雍正要的是顺从而不是友臣,给你特殊待遇只是一种表示,并不代表作臣子的可以安然承受——承受的结果就是自己倒霉。专制时代,君臣大义最重要,想和皇帝做朋友甚至骑在皇帝头上的人,最后都不得好死,这已经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了。
所以说,领导把下属当兄弟,这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尤其后者忘了自己的本分,顺着杆子跟领导称兄道弟时,那十有八九要吃不了兜着走。雍正性情喜怒不定,对人好则会好到非常,一旦发现被蒙骗,则必睚眦杀人。在其世界观里,为臣者应“必诚必敬”,“毋隐毋欺”,如此才能“君臣一心”,“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如怡亲
王允祥那样的,才是好下属。现在好,我对你年羹尧恩赏尽出,如此这般之好,你却狂妄自大,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还跟我装糊涂、打哑谜,丝毫不肯承认自己的“不敬”之罪,那真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了。
话说回来,狂悖不敬,罪在诛心,年羹尧承认不承认都是死路一条。在雍正看来,他对年羹尧一片赤诚,可后者表现却令人大失所望,好比投入至多而收获极少,其心理落差与被欺蒙的感觉自然让雍正心生恨意。加上康熙末年“九王夺储”时,身为雍亲王门下的年羹尧在诸皇子间大搞平衡、谁也不得罪,如此“不忠、不纯”,那真是旧怨新恨,一时涌上心头,雍正惟仰面视天,冷笑而已……
亲热过头非好事,翻脸只在一瞬间。主意既定,修理年羹尧的过程也就开始了。巧的是,雍正三年二月出现了一次难得的天文异象,即所谓“日月合璧、五星联珠”,这在当时被视为国泰民安的盛世祥瑞,大臣们纷纷上表祝贺,年羹尧也不例外,但别人的马屁都没事,偏他不小心拍到了马脚上。原来,年在表中字迹潦草,而且把“朝乾夕惕”写成了“夕阳朝乾”,结果赞美之言变成了讽刺之语。
雍正接阅后大怒,“年羹尧平日非粗心办事之人,直不欲以‘朝乾夕惕’四字归于朕耳。观此,年羹尧自恃己功,显露不臣之迹,其乖谬之处,断非无心!”事后,年羹尧一再进折请罪,但雍正仍就此抓住不放,并借此整治年羹尧。
为防止年羹尧在任上作乱,雍正将其川陕的亲信官员如甘肃巡抚胡期恒、四川提督纳秦等一一撤换,之后一纸调令,命年羹尧交出大将军印,改任浙江杭州将军。受此打击,年羹尧仍心存幻想,其在赴杭州途中借故在江苏仪征停留,想看看事态有无转圜的余地,但雍正接奏后却毫不客气的严责:“逗留中途,旷废职守,迁延观望,不知何心?”
到杭州后,雍正又借年羹尧只上报到任日期而不谢恩一事大做文章,说“以总督补将军,亦属升任”,而年“并不谢恩,有失大臣之体”,“情殊可恶,着革退。”结果,年羹尧在杭州将军的位置上尚未坐热,即被革为闲散章京,仍安置于杭州,不准回京。
这时,知府高大魁奉旨奏报年羹尧赴任情形,其中有“一车两马,仆从数人,布围轿车”等语,雍正阅毕又是一股无名火腾腾而起,其在上谕中严厉斥责:年羹尧平日狂妄贪婪、狼籍之处不可枚举,如今以总督升授将军,究竟有何屈抑?而故意作此困苦怨望之状,不过想让我担负折辱功臣的恶名罢了!好,年羹尧既故作清廉状,那我倒听说其私财散藏于各处,尤以直隶、四川、江南最多。那些寄放之家,现在自首尚可免罪,倘有隐漏,一经发觉,照党逆立斩!查办不严的督抚官员,也一并从重治罪。
高大魁系年羹尧拣选的官员,因而其奏报很大程度上是在袒护老主子。就此而言,雍正的直觉是对的。事实上,年羹尧赴杭途中原没有高说的那么可怜寒碜而仍为“大将军”气象,“其所坐之船,先到者已三十余只,闻未到者尚有四十余只。而家奴复有家奴,到杭者男女已不下千人,后来者尚未知其数。”至于其私藏财物,“除隐顿西安本城不计外,先后发寄骡驮二千余载,骡轿二百余乘,大车数百辆。”另据《啸亭杂录》中载,年羹尧任杭州将军时,常坐在涌金门旁发呆,挑柴卖菜者慑于其威势而不敢过其门,曰:“此年大将军也。”其余威竟至于此。
当然,跋扈之外,年羹尧的屁股也不干净,其经营川陕十余年,身居高位,招权纳贿也是在所难免,再如侵蚀军需、勒索属员,等等,一般官员常有的劣迹,年羹尧也没落下。如被年奏参过的鸿胪寺少卿葛继孔,靠向年羹尧行贿古玩、字画等物才得以过关。同样被年密奏罢官的原直隶总督赵之垣,向年行贿10万两银子的珠宝后,年又保举其复起。再如在青海的战事中,年羹尧被查出冒销四川军费白银160余万两等;从青海各喇嘛寺抄没的金佛、貂皮、珠宝等,也被其私吞。再有私占盐利、委派家人贩卖马匹木材、经营典当等业以牟取暴利等,不可胜举。
据事后调查,年羹尧在直隶各州县即置有田地三百顷,房屋千余间,仅保定一处房产即查到银五万余两,另有箱、匣、捆包等四百余件;而在西安知府赵世朗家中的,共藏匿皮箱、板箱各二百余件。粗略估计,其聚敛的财富少说也有数百万两白银。当然,这若在康熙朝或与雍正的“蜜月期”,上头或许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但在这节骨眼上,可就在所难逃了。
鼓破万人捶、墙倒众人推。在雍正的一再猛击下,再迟钝的人也看清了形势。于是乎,朝廷内外,大小官员们一个个挺身而出,落井下石,大力揭发年羹尧的罪状——他们早就对老年不满了!其中,尤以直隶总督李维钧最为积极,其连奏四本,痛斥年羹尧“挟威势而作威福,招权纳贿,排异党同,冒滥军功,侵吞国帑,杀戮无辜,残害良民”等等,没有丝毫的客气。另外,山西巡抚伊都立、都统范时捷、原兵部主事钱元昌、副都统董玉祥等也都先后奏报年羹尧的种种罪行,雍正收到后,将这些揭发材料逐一发给年羹尧,令其明白回奏。这下,年羹尧终于尝到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滋味了。
在众大臣的群策群力下,年羹尧被彻底打翻在地,最后的审理结果——乖乖,92款大罪,分别为:大逆罪5条,欺罔罪9条,僭越罪16条,狂悖罪13条,专擅罪6条,忌刻罪6条,残忍罪4条,贪婪罪18条,侵蚀罪15条。这一纪录,不仅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权臣鳌拜(30条),就是有清一朝,也无人能破此记录。
随后,大臣们乘胜追击,一致要求对年羹尧明正典刑、以彰国法。雍正接报后假惺惺地说,这92款中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就有30多条,但念及年羹尧功勋卓著,杀了他怕天下人不服,自己还要背上杀戮功臣的恶名,受“鸟尽弓藏”之讥;因此,雍正命各省将军、督抚、提镇“各秉公心,各抒己见”,以求“佥谋划一”。这时,也有个别大员如云贵总督杨名时等上奏请求“保全”,雍正一时有些犹豫,没有立即下令处死年羹尧。
年羹尧得以暂时不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妃的存在。或许因身体一向不佳,或许因对兄长及对年家人命运的担忧,年妃自“年案”后即一病不起,且病势日渐沉重。是年十一月十五日,雍正为抚慰重病中的年妃而命礼部加封其为皇贵妃,谕旨中称:“贵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在藩邸时,事朕克尽敬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和平。……妃素病弱,三年以来,朕办理机务,宵旰不遑,未及留心商确诊治,凡方药之事,悉付医家,以致耽延日久。目今渐次沉重,朕心深为轸念。……”
清朝后妃制度中,皇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但雍正之举仍未能挽回年妃的生命。加封之时,年妃已频病危,并于七天后在圆明园去世。年妃入雍亲王府后备受专宠,深得雍正的宠爱,其去世后,雍正命辍朝五日,以示悼念。十年后,按雍正遗嘱,年妃附葬泰陵,这也是清代皇贵妃与皇帝合葬的首例。
年妃的病情让雍正在是否处死年羹尧的问题上有所犹豫,但只是一时。十月四日,白额野虎窜入年羹尧家旧宅,这一“异事”最终让雍正下定决心:处死年羹尧。在署理直隶总督蔡挺的奏折上,雍正批示说,“年羹尧之诛否,朕意实未决”,但“野虎”事件后,“朕实惊喜之至”。原来,雍正是崇信“天人感应”的,在其看来,既然年羹尧是白虎托生,如今野虎又蹊跷的死在他家,可见“天意”亡年,处死年羹尧乃是“顺乎天意”。到这份上,年羹尧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果然,年妃死后未及一月,雍正即下达处死年羹尧的谕旨。值此生死关头,年羹尧还在幻想雍正只是吓吓他,最后会饶他不死。据说,年羹尧接到雍正命他自裁的谕令后,一直不肯动手,他向雍正上书哀求说:“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求主子饶了臣,臣年不老,留下这一犬马,为主子慢慢效力。除皈命竭诚恳求主子,臣再无一线之生路。伏地哀鸣,望主子
施恩,臣实不胜呜咽!”
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惜啊,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买。此时的
雍正,决心已定,其在给
年羹尧最后的谕旨中厉声责问:“朕以尔实心为国,断不欺罔,故尽去嫌疑,一心任用。尔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忍为乎?”“尔亦系读书之人,历观史书所载,曾有悖逆不法如尔之甚者乎?自古不法之臣有之,然当未败露之先,尚皆假饰勉强,伪守臣节。如尔之公行不法,全无忌惮,古来曾有其人乎?”
在雍正看来,令年羹尧自裁以全名节而免遭断首之类的酷刑已属格外开恩,“今宽尔死,令尔自裁,又赦尔父兄子孙伯叔等死罪。尔非草木,亦当感涕也。”最后,雍正还加了一句,“尔自尽后,稍有含冤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虽万劫不能消汝罪孽也。”瞧瞧,年羹尧还没死呢,雍正先诅咒上了。苦笑无奈之下,年羹尧只好拿根绳子自尽了。
昔日叱咤风云、目空一切的年大将军,最后还落得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不过总体来说,雍正对年羹尧的家人还算从宽处理,而没有按照“谋反罪”诛灭九族。对此,雍正解释如下:“年羹尧刚愎残逆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不但素不听从,而向来视其父兄犹如草芥。年遐龄、年希尧尚皆忠厚安分之人,着革职宽免其罪,一应赏赉御服御笔等物,俱着收回。”
至于年羹尧自己家人,其子“年富居心行事与年羹尧相类,着立斩决”;“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遣广西、云南、贵州极边烟瘴之地充军。年羹尧之妻系宗室之女,均发还母家。所有家资俱抄没入官。其父兄族中有现任候补文武官员者,俱着革职。年羹尧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次第照例发遣,永不许赦回,亦不许为官。”至此,“年案”落下帷幕。
不过,原为工部侍郎的年羹尧之兄年希尧没多久即被起为内务包衣昂邦(即总管),治宫禁内事,算是变相复职。至于被发遣边远的年羹尧之子,不久也被赦回,交由年遐龄管束。数年后,年羹尧之父年遐龄去世,雍正命赏还原品级。由此可见,雍正对年家人尚属仁慈,这应与已逝的年妃有关。再者,雍正痛恨的只是年羹尧一人,其家人不过被牵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