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瑶池竟渺然,空斋长夜思绵绵。一生难得相依侣,百岁原无永聚筵……”这是数学家苏步青在步入百岁之际,为他仙逝的妻子苏(松本)米子写的诗。
米子是一位伟大的日本女性,也是最先取得中国国籍的外籍人士之一。苏步青与她风风雨雨60载,成就了一段感人至深的世纪绝恋。
与米子喜结连理
苏步青1902年9月23日出生在浙江平阳县雁荡山区一个普通的农家。在浙江省立十中念初三时,他的学习兴趣便从文学转向了数学。他的数学才华引起校长洪彦元的极大关注,专门安排老师对他进行指导。1919年苏步青从中学毕业时,已调出学校的洪彦元寄给他200块银元,让他到日本求学。于是,17岁的苏步青独自踏上了留学的道路。1920年春天,到日本仅三个多月的苏步青就通过了日语关,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电机系。1924年春天,他作为惟一一个中国留学生报考着名的仙台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帝国大学是日本知名的大学,苏步青年年拿第一名,自己还有一些研究课题在进行,自然成了学校的名人。
这时,他对学校的另一位名人松本米子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关注。米子是帝国大学松本教授的女儿,她不仅相貌才华出众,而且精通插花、书法与茶道,还爱好音乐,尤其是弹得一手好古筝。在一次晚会结束后,苏步青与米子认识了。米子对苏步青其实一直是很仰慕的,他的睿智与赤诚尤其让她感动。后来两个人经常花前月下携手而行,谈的话也多了。有一天她问苏步青:“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学数学呢?你真的觉得那有很多的乐趣吗?”苏步青回答:“中国的发展需要数学。起初我确实觉得它没有听歌、跳舞有意思,但当你把数学同国运联系起来,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多么丰富并且诱人的领域。”这使米子看到,苏步青是一个有责任有抱负的男子。
1927年,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聘请正在攻读研究生的苏步青担任代数课讲师,这使他成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个兼任过讲师的外国留学生。两个人的恋情成了学校里公开的秘密,不少人为他们祝福;而那些平素追求米子的人则怀有一种嫉妒心理,对米子说:“苏步青是个中国乡巴佬,家里很穷,再说学习好的人不一定将来就会有出息。你跟了他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但米子不为所动。苏步青受不了一些男生的敌意,他也不想让米子再被别人纠缠,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尽快结婚。
米子的母亲是一位善良的日本家庭主妇,她认为苏步青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松本教授虽然也很喜欢苏步青,却觉得他毕竟是中国人,出身又低微,所以对这段婚姻一直很不赞同。在米子的坚持下,最终松本教授还是妥协了。1928年,这对异国青年终于走到了一起,在仙台市喜结连理。松本米子自此改从夫姓成为苏米子。她知道丈夫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便对他给予精心照料。每当苏步青深夜还在演算、研究,她便轻手轻脚为丈夫端来一杯香茶或是牛奶。结婚不久,苏步青就在一般曲面研究中发现了四次(三阶)代数锥面。这一在国际数学界引起很大反响的成果被人称为“苏锥面”。可以说这是幸福婚姻的结晶。
追随夫君到中国
米子全身心地当起了家庭主妇。为了不影响苏步青,她甚至把自己的古筝、书法等特长都荒废了,只留下了茶道和插花,因为这两种爱好可以有益苏步青的身体和精神。婚后一年,即1929年,米子生了个女孩。1931年初苏步青已有41篇仿射微分几何和有关方面的研究论文出现在日本、美国和意大利等国的数学刊物上,成了日本乃至国际数学界榜上有名的人物。松本一家都希望苏步青留在日本工作,东北帝国大学也向他发出聘书。苏步青有自己的难处。出国之前,他曾与学长陈建功相约,学成归国,在故乡建设一流的数学系。现在陈建功已先期学成回国,自己是去是留,成了困扰他心灵的难题。
细心的米子早就发现他整天唉声叹气,茶饭不思。一天吃过晚饭,从不吸烟的苏步青在抽闷烟,米子便问他有什么心事。苏步青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他不想因一己之私,留在东瀛。令他想不到的是,米子听到了他的打算,并没有阻止,反而鼓励说:“青,我支持你的决定。首先我是爱你的,而你是爱中国的,所以我也爱中国。我支持你回到我们都爱的地方去,不论你到哪我都会跟着你的。”短短数语,使苏步青格外感动:米子是一个识大体的女人!有了妻子的支持,苏步青一人先回杭州。浙江大学的条件远比他想象的差,不但聘书上写明的月薪比燕京大学聘任他为教授的待遇相去甚远,而且由于学校经费紧张,他虽然名为副教授,却连续四个月没有拿到一分钱。幸亏还有在上海兵工厂当工程师的哥哥及时帮助,否则苏步青就要靠当东西维持生计了。为了养家,苏步青打算再回到日本去。
风声传到了浙大校长邵裴子耳中。这位惜才如命的教育家当夜就敲开了苏步青的房门:“不能回去!你是我们的宝贝……”邵校长情急之中,这话脱口而出。苏步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千真万确,你是我们的宝贝!”邵校长激动地说。就是这句话,神奇般地把苏步青回日本的打算冲得烟消云散:“好啦,我不走了。”几天后,邵校长亲自为苏步青筹到1200块大洋,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到放暑假时,有了点积蓄的苏步青便到日本接来了家眷。
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苏步青和米子在中国的生活还刚刚开始,就受到了波动。这年“八·一三”事变后,日本飞机在上海和江浙一带狂轰滥炸,浙大的环境非常危险。校方连夜开会商议,决定搬迁。中午,苏步青正在系里收拾东西,突然一个邮差送来一份特急电报。苏步青打开一看,上写短短几个字:“帝国大学决定再次聘请苏步青回校任数学教授,待遇从优。”苏步青愤愤然道:“你们侵略了我们的国家还想叫我去?”他气得脸色发白,决定不予任何回复。
几天后,日本驻杭州领事馆一个官员找到苏步青家里。苏步青刚好不在,那个官员以为米子是日本女子比较好拉拢,就说:“作为日本人,不知夫人是否愿意来领事馆内品尝自己家乡的饭菜?我们竭诚以待。”米子当即拒绝说:“我自嫁给苏君,已过惯了中国人的生活,吃惯了中国人的饭菜。”来人只得离去。
过了几天,又有人前来游说苏步青:“你夫人是日本人,你是日本女婿,日本人不会对你不利的。”苏步青当即反问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当汉奸?”这话像一把利刃,让对方无言以对。当夫妇俩做好随校搬迁的一切准备后,忽又收到一封来自仙台的特急电报:松本教授病危!苏步青把电报递给米子,他与岳父的关系是很好的,但因牵涉到国家的问题他不能回去探望他老人家;他想让米子独自回仙台看望父亲。米子听了他的话,低下头略略思考了一会,说出了让苏步青震惊的话:“我不回去。无论如何,我跟着你!永远跟着你!”
患难中的世纪绝恋
艰难的迁徙开始了。苏步青挑着担子,一头装着书籍和教案,一头放着年幼的孩子。米子一手提着些简单的衣物,一手牵着年纪稍长的孩子。因为路况不好,为了躲避日机轰炸,加上交通工具的匮乏,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徒步前进。然而更加难堪的是沿途苛刻的盘查。由于米子是日本人,是敌国的人,每次经过哨卡,值班的军政人员总要反复对米子和苏步青一家进行审查。苏步青百般解释也无济于事,后来是校长
竺可桢爱才,讨得战区长官的一纸特别通行证,方才免去此苦。
浙大师生经过二千六百多公里的长途跋涉,到达贵州遵义附近的湄潭,建立了临时校舍。当时的生活十分困苦,
苏步青出世不久的儿子因营养不良夭折了。手捧着儿子的尸体,米子伤心不已,但日本妇女坚毅的品质让她没有发出一句抱怨。当时苏步青身为数学系主任,但连一件完好的衣服也没有,经常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上讲台。当他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时,学生们对着他的背指指点点:“看,苏先生衣服上的三角形、梯形、正方形,样样俱全,还有螺旋曲线!”这事让米子知道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于是就把外婆送给自己作结婚纪念的玉坠子当了,给苏步青添了一件新衣服。苏步青惊讶不已:“你怎么能为了我的衣服,当掉那么贵重的东西?快赎回来!”米子却甜甜地笑了:“我不想让我的丈夫受到任何委屈。”学校刚安顿好没多久,就赶上考试、做答辩报告。一天夜里,一个叫熊全治的学生匆匆来到苏步青家,他是怕第二天研讨班的报告过不了关特来请教的。苏步青听了不满地说:“你这么临时抱佛脚,还能有个好?”熊全治脸涨得通红,米子听到声音,赶紧披了件衣服出来解围。经过苏步青指点,熊全治回到宿舍忙了一个通宵,第二天论文总算过了关。熊全治后来到美国成了名教授,四十多年后他回国探望苏老,深情地说:“当年多亏先生一顿痛骂。”他也异常感激那时米子的善良解围:“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迈出那个门呢!”
1949年新中国成立,苏家由于人口不断增多,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太好。八个孩子加上两个大人,为节省开支,米子一切都精打细算。她对自己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在中国生活的前几十年里,米子居然没有为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服。“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红卫兵闯进苏家,将他家闹得天翻地覆。苏步青每天被拉上台批斗,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怎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曾想过一死了之。但孩子们拉住他说:“为了妈妈,您一定要挺住。”苏步青知道米子这些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终于点头答应了孩子们。“文革”结束后,苏步青执教科研,家里的生活水平逐渐有了提高。但米子因多年操劳,身体每况愈下。1979年的一个周末,苏步青直直地盯了米子好半天,爱抚地说道:“给自己也添几套衣服吧,毕竟……”“我们家有那么多孩子,再说操持家务实在是不需要多做衣服的。”苏步青赶紧堵住了她的嘴:“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多少遍了。现在我们情况不同了,孩子们也都独立了,你无论如何也要买件新衣服,并且……”“并且什么?”“并且你也应该回去看看了。”“回哪去?”米子一脸不解。苏步青拍拍米子的肩头说:“日本呀!你的家乡……”说完这句话,他看到米子的眼圈红了,然后伏在他的怀里放声地哭起来……
米子在苏步青的陪伴下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里日本。阔别43年,这是她随丈夫到中国后第一次回去,那种心情真的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1982年,米子因长年积劳,终于卧床不起了。苏步青每天下午四点半就赶到医院,随侍左右,精心看护。1986年5月,松本米子静静地离开了人世,享年81岁。她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苏步青不要伤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夫人亡故后,苏步青把夫人的照片时刻带在身边,意味深长地说:“我深深地体味着‘活在心中’这句话。就似我的妻子仍和我一起在庭园里散步,一起在讲坛上讲课,一起出席会议……”2003年,百岁老人苏步青就是在对亡妻的这种怀念之中,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