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与陈寅恪
吴对《红楼梦》研究,造诣极深,饮誉中外。凡听吴宓红学演讲之人,无不屏息凝神,如醉似痴。他一意捍卫国学和文言文,对倡导白话文的胡适意见甚大。
吴宓与陈寅恪
吴宓1917年从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两年后,在哈佛大学读书时,经同学俞大维介绍,结识了从欧洲来此游学的陈寅恪。时吴宓25岁,陈寅恪29岁。两个年轻人都志在学术,情趣相投,很快就成为密切来往的朋友,吴宓有“以后宓恒往访,聆其谈述”的记述。此时离陈寅恪成为清华教授、乃至得到“教授中的教授”的盛名,还有很多年,但吴宓已经对他作了不俗的评价:“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其历年在中国文学、鸣学及诗之一道,所启迪、指教宓者,更多不胜记也。”
他们的交流,并不仅限于学术文化方面,还涉及处世、婚恋等人生话题。吴宓正在婚姻的门口犹疑,自然不免就此“聆其谈述”。他的日记里多次提到陈寅恪独特的情爱观,如:“陈君又论情之为物……而断曰:(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二)与其人交织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三)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又如:“陈君寅恪云‘学德不如人,此实吾之大耻;娶妻不如人,又何耻之有’?又云‘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不志于学志之大,而兢兢惟求得美妻,是谓愚谬’。”陈寅恪的这一席话,对吴宓决计与陈心一成婚,起到了关键的影响。尽管这段婚姻并不长久,吴宓后来还是未能全盘接受陈寅恪的婚姻观而移情别恋,但两人一见如故的不寻常的交谊,于此可见一斑。
吴宓学成回国后,1925年应聘到清华筹建国学研究院,即向当时的校长曹云祥推荐尚在欧洲的陈寅恪来清华任教,并代为接洽包括预支薪酬、安置住所等一切事宜。1926年7月,陈寅恪抵北京,吴宓在日记中记下了他陪同陈寅恪到校的整个过程:7月7日记有:“下午一时许,即接电话,知陈寅恪已抵京。乃即乘人力车入城,至西河沿新宾旅馆5号,访陈寅恪,未遇……夕五时,再至新宾旅馆,与陈寅恪谈,告以清华种种情形。又邀之至香满园饭馆晚餐。”第二天又记:“十时半,至新宾旅馆,与陈寅恪合乘汽车回校。抵校,进午餐。陈君即住西客厅(吴宓在清华工字厅的住室)。”当天及随后几日,吴宓还陪同陈寅恪拜访了曹校长、梅贻琦教务长、赵元任、王国维、
梁启超等校内同事并介绍陈寅恪与史学家陈垣认识,导陈寅恪游览校园,参观国学研究院、图书馆等去处。两人自此成为朝夕倾谈、诗文唱和的同事,直到1940年暑假陈寅恪离开西南联大去香港而止。
解放后,陈寅恪任中山大学教授,吴宓在重庆西南师院任教授,两人天各一方。陈寅恪因患眼疾,接近于失明,加上日渐年迈,虽有全国政协常委的身份,但除了给学生授课,已不大和外界接触。其间,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在生活上给予陈寅恪多方面的特殊关照。党内一些文化方面或有文化情结的领导人,如
陈毅、胡乔木、周扬、
郭沫若等到广州时,曾去陈家拜访。无论郭沫若、胡乔木还是周扬,都把和陈寅恪的会面,视为一种幸事。胡乔木曾为当年在清华读书时,没有机会听陈上课感到惋惜;郭沫若在寒暄过后,吟出这样一副巧妙的对子:“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郭属龙陈属虎)郭沫若此前曾宣布,要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在资料的占有上超过陈寅恪。康生则没有他们这样的幸运,虽也曾“驾临”中山大学,却吃了陈家的闭门羹。就在陈寅恪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年过古稀之时,1961年夏天,吴宓来了。
吴宓与陈寅恪此前已阔别十余年。1961年7月30日,吴宓自重庆给陈寅恪写了一封长信,除了述说近况,还提出“来粤晋谒”。陈寅恪收到信后,立即于8月4日由夫人代笔复信,告知到广州所应注意的事项,包括怎样选择到中山大学的路线、车资几何、饮食住宿等等,甚为详尽,据说这是自1949年后,陈寅恪来往信函中字数最多的一封,可见他对这次老友来访的看重和期盼。
8月30日夜,吴宓乘火车抵达广州,陈寅恪派两个女儿等亲属去接站,吴宓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乘中山大学之汽车,过珠海桥,行久久(似甚远),方到中山大学;即入校,直抵东南区一号(洋楼)楼上陈宅。寅恪兄犹坐待宓来(此时已过夜半,12时矣)相见。”
吴宓住在中山大学招待所。他是专程“来粤晋谒”陈寅恪的,因而在广州逗留的五天,每天都去陈宅探访,有时不止一趟。他们叙旧,吟诗,论学,陈寅恪向吴宓介绍了自己的生活状况,吴宓在日记中说:“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堪诚为人所难及!”短短数日,陈寅恪夫妇分别多次题诗相赠,陈诗中有“五羊重见九回肠”之句,足见吴宓的这次到访,于陈寅恪而言,绝非一种礼节上的往还,而是打破了他多年生活上的平静和寂寞。
当年正值困难时期,“吃饭”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吴宓在广州的几天,得到了陈寅恪夫妇细心且丰盛的款待。除了陈寅恪夫妇以中山大学的名义正式宴请,还多次在家招待,或送食品到招待所。吴宓日记频有陈家“送来炖鸡一碗,加红薯与卤鸡蛋一枚”、陈寅恪夫妇设家宴,“鸡鱼等肴馔甚丰”、“在陈宅晚餐,肴馔丰美”等记载。临别,陈寅恪夫人又将自种的花生“剥而炒之,强宓带去一包”。
9月3日,是吴宓在广州的最后一天,陈寅恪写了四首七言绝句,总题为《赠吴雨僧》,其中两句为:“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确如陈寅恪所料,这是两位结交40年的挚友的最后一聚。
钱钟书在读书期间才华出众,很受吴宓赏识。吴宓曾私下对人说:“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人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他对学生钱钟书的推崇简直到了自贬的地步。
让人想不到的是,后来钱钟书做了一件对老师伤害很深的事,使吴宓大为愤慨。
当年吴宓在清华读书时最好的朋友是同窗朱君毅,吴、朱二人一同赴美国深造。在美国读大学时,朱君毅与表妹毛彦文自由恋爱订婚。朱君毅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到南京东南大学任教,而吴宓从哈佛大学留学回来,也到该校任教。毛彦文当时在金陵女大读书,在生活上对朱悉心照顾,一往情深,但后来朱君毅移情别恋,与毛彦文解除婚约。
此后,吴宓开始追求毛彦文。
有一次,吴宓在一家旅馆约见毛彦文,两人谈得投机,不觉窗外暴雨大作,天至深夜,外面交通工具已断,吴宓便提议毛彦文上床休息。吴先生对毛彦文说:“我反对《西厢记》的张生,我赞成《红楼梦》的宝玉,贾宝玉从不对林妹妹动手动脚。”当夜,吴宓与毛彦文果然同睡在一张床上。吴宓以“非礼勿动”的君子风度,把毛彦文照料得体贴入微,并把这件事郑重地写入“吴宓日记”。
1934年,是吴宓殷切追求毛彦文的关键一年,吴宓情诗的精华之作,大多产生于这一年。
吴宓所作《海上》等诗,表露了对毛彦文的追求已达到高潮:“海上繁华是浊流,郊园风物美清秋……痴情我便终身待,揽镜君当念白头。”此时吴宓已经41岁,而彦文也已37岁,两位大龄教授相恋,吴宓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毛彦文不能嫁给他。
在吴宓热恋毛彦文的1934年底,毛突然嫁给了曾当过北洋政府总理、时任北京香山慈幼院院长的熊希龄。
自己心爱的人另嫁对吴宓是个沉重打击,但有“情痴诗僧”之称的吴宓却把浓烈的情感化为诗篇,大写《忏情诗》,一连写了38首。这些忏情诗发表后,有人嘲笑他是自作自受,更让人议论的是他还把这些诗拿到课堂上讲给学生听,成为学生的笑料。钱钟书在写给吴学昭的信中也提到:“先师为人诚悫,胸无城府,常以其言情篇什中本事,为同学笺释之。众口流传,以为谈助。”作为老师得意弟子的钱钟书也擅长写旧体诗,他写了首诗送给失恋的老师:“有尽浮生犹自苦,无情酸泪倩谁偿。”虽表示不苟同老师的痴情,但对老师的哀伤和凄凉也深表同情。
钱钟书毕业后不久就带夫人
杨绛去英国留学,不料几年后却因钱钟书写的一篇书评使得师徒两人的关系紧张起来。1937年3月,钱钟书将题为《
吴宓先生及其诗》的书评寄给吴宓,还附了封信。信中说寄上书评,以免老师责怒。吴宓看了书评后大为恼火,在日记中写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至。”“谓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师人文道德学说之毒,致束缚拘牵,左右不知所可。”更让吴宓怒不可遏的是书评中还“讥诋宓爱彦之往事,指彦为super-annuated Coquette”(年华已逝的卖弄风情的女子)。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被这样形容,真让吴宓伤心到了极点。他感叹道:“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
可以说,钱钟书做了一件对老师伤害很深的事,使吴宓大为愤慨。吴宓在日记中径直写道:“钱钟书君,功成名就,得意欢乐,而如此对宓,犹复谬托恭敬,自称赞扬宓之优点,实使宓尤深痛愤。”明确表示这个得意门生伤透了他的心。
其实,钱钟书写的这篇书评内容远不止吴宓日记中所引的这些内容,他这样描述老师:“他不断地鞭挞自己,当众洗脏衣服。”“他实际上又是一位‘玩火’的人,像他这种人,是伟人,也是傻瓜。”“他总是孤注一掷地制造爱,因为他失去了天堂,没有一个夏娃来分担他的痛苦、减轻他的负担。”这些带有嘲讽的语句深深刺伤了吴宓,但最终他还是宽宥了学生的冒犯。